粘稠的深褐色汽油,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源源不断地从门板下方的缝隙里渗进来,在地面上蜿蜒流淌,迅速汇集成一小滩散发着刺鼻死亡气息的油污。
“嗒…嗒…嗒…”
那连续不断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滴落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异常清晰,每一次都像重锤砸在陈青禾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门外是鬼?是人?是那个汽油桶杀手去而复返?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冷汗如同冰冷的瀑布,瞬间浸透了陈青禾的后背,混合着残留的汽油味,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恶臭。他死死攥着那块锋利的搪瓷碎片,掌心被割破的伤口传来尖锐的刺痛,温热的血液混合着冰凉的汗液,沿着指缝滴落,砸在脚下那片不断扩大的汽油污渍边缘,绽开一朵朵微小而刺目的暗红。
跑?!门被堵死!窗户外是铁栏杆!瓮中之鳖!
拼了?!他这点力气,攥着块破瓷片,能拼得过门外那个能扛动汽油桶的鬼影?!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能想象出门板被暴力撞开,泼天的汽油和跳跃的火焰将他吞噬的恐怖景象!
“哐哐哐哐!!!”
沉重的、带着不耐烦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在走廊里炸响!瞬间盖过了那催命的汽油滴落声!
“陈青禾!开门!磨蹭什么呢?!县里王局的电话!急事!!” 张爱国那特有的、油腻中带着焦躁的破锣嗓子在门外吼了起来,伴随着更加用力的砸门,震得门板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
王局?县农业局副局长王海潮?!名单上那个“疑似大贪”?!
陈青禾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混乱的思维瞬间被强行拉回现实!巨大的恐惧和门外张爱国的吼叫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荒诞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王海潮!这个时间点打电话?!急事?!能有什么急事?!菌菇项目?水利方案?还是…野猪岭?!
他猛地低头看向脚下!那滩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汽油污渍还在缓慢扩大,粘稠的液体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不祥的幽光!门外那个渗油的鬼影…和张爱国…是一伙的?!调虎离山?还是…王海潮就是那个“杨”?!
无数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在脑海中疯狂撕咬!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全身!
“来了!来了!”陈青禾强压下喉咙深处的腥甜和恐惧,嘶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踉跄着后退两步,目光如同雷达般疯狂扫视着办公室!
掩盖!必须立刻掩盖地上的汽油!绝不能让张爱国看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在墙角!那里堆着一摞半人高的、落满灰尘的旧报纸和废弃文件!
来不及多想!陈青禾如同扑向救命稻草的溺水者,猛地扑了过去!双手并用,不顾那呛人的灰尘和霉味,疯狂地将那些沉重的旧报纸和文件往地上那滩汽油污渍上拖拽、覆盖!
“哗啦——!”
“噗噗噗!”
纸张被粗暴地拖过地面,扬起漫天灰尘!他手忙脚乱,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几份边缘发脆的文件在他粗暴的动作下被撕裂,纸屑纷飞!
“快点!磨蹭什么?!王局等着呢!”门外的张爱国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砸门声更加急促暴躁!
“马上!找…找文件呢!”陈青禾一边胡乱应付着,一边用脚使劲将最后几沓厚厚的旧报纸狠狠踹到汽油污渍最集中的地方!纸张迅速被深褐色的油液浸透,颜色变得深黑污浊,刺鼻的气味被浓烈的灰尘和霉味暂时掩盖了一些,但那股甜腻的死亡气息依旧顽固地从纸堆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
做完这一切,陈青禾已经气喘如牛,后背的冷汗混着灰尘黏成一片。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颤抖着手,拧开了门锁。
门刚拉开一条缝,张爱国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就挤了进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焦躁。
“搞什么名堂?!弄这么大动静?!”张爱国皱着鼻子,狐疑地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办公室——翻倒的椅子、散落的文件、满地灰尘、还有墙角那堆明显被胡乱挪动过的旧报纸山。
陈青禾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身,试图挡住张爱国投向那堆报纸的视线,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啥…刚才找…找您要的那份…菌菇项目进展报告…不小心碰倒了椅子…”
“报告?”张爱国眉头拧得更紧,显然不太信,但他此刻更关心电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别找了!王局电话!在值班室!赶紧去接!问什么答什么!别给我捅娄子!”他一边说,一边用审视的目光在陈青禾沾满灰尘油污、脸色惨白的脸上刮过,又狐疑地瞥了一眼墙角那堆报纸,最终没再深究,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张爱国消失在走廊拐角的背影,陈青禾才感觉堵在喉咙口的那口气稍微松了一点,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他不敢停留,也顾不上收拾,跌跌撞撞地冲向走廊另一头的值班室。
值班室里,那部老旧的黑色摇把电话听筒歪在桌上,发出滋滋的电流杂音。
陈青禾颤抖着手拿起听筒,冰凉的塑料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丝。“喂…王局?我是陈青禾…”
“陈青禾同志!”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低沉、严肃、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声,正是县农业局副局长王海潮!声音透过电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你们石壁乡的菌菇项目进展报告呢?!昨天就通知上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看到?!啊?!”
劈头盖脸的质问像冰雹一样砸下来!陈青禾被问得一愣。报告?昨天张爱国确实提过一嘴,但当时他满脑子都是野猪岭废窑和那截毛线,根本没顾上!那份报告…好像还在他抽屉里…只写了个开头!
“王局…那个…报告…正在整理数据…有些细节需要再核实一下…”陈青禾硬着头皮,试图搪塞过去,声音干涩发虚。
“核实?!核实什么?!”王海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省里专家组下周就要下来调研!重点就是看你们这个灾后自救的创新项目!现在连个像样的报告都拿不出来?!你们石壁乡的工作效率就是这样?!张爱国呢?!他是干什么吃的?!让他接电话!”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峦般压来!陈青禾只觉得头皮发麻!王海潮的怒火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省里专家组!下周就来!这要是因为报告没交捅了篓子…张爱国绝对会把所有屎盆子都扣他头上!赵前进那只摔碎的搪瓷缸子就是前车之鉴!
“张…张主任他…刚出去…王局您放心!报告…报告我马上弄!最迟…最迟明天一早!一定送到您办公室!”陈青禾几乎是吼出来的保证,声音带着破音。
“明天一早?!”王海潮的声音冷得像冰,“陈青禾!我告诉你!这份报告!关系到你们石壁乡能不能抓住这次省里扶持的机会!关系到你们这个项目还能不能继续搞下去!更关系到你个人的工作态度和能力问题!今晚!必须!给我传真过来!我要看到详细的进展!数据!成果!问题!一个都不能少!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王局!今晚一定传!”陈青禾感觉自己的脊梁骨都在王海潮冰冷的威压下嘎吱作响。
“哼!”王海潮重重哼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冷冷丢下一句:“别再给我出幺蛾子!”便“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陈青禾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值班室冰冷的长条木凳上,握着听筒的手心全是冷汗。后背被汽油浸透的夹克紧贴着皮肤,冰凉黏腻,如同裹着一层冰冷的蛇蜕。
王海潮…名单上“疑似大贪”…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此急切地索要报告…真的是为了省里调研?还是…另有所图?想借机插手?或者…是想通过报告,摸清菌菇项目的底细?甚至…是想找到什么漏洞,彻底掐灭这个项目?!
笔记本的警告和现实的巨大压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困住!
不行!报告必须交!但…绝不能交一份完整的、真实的报告!尤其是关于荧光菌丝那部分模糊但价值巨大的发现!更不能让王海潮这个“疑似大贪”掌握项目的核心数据和潜在价值!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瞬间缠绕住陈青禾混乱的思维!
破坏!必须破坏掉报告里最关键的部分!让王海潮看到的,是一份残缺的、无法体现真正价值的垃圾!
他猛地站起身,冲回自己那间弥漫着汽油、灰尘和死亡气息的办公室。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
目光落在办公桌抽屉上。那份只写了个开头的菌菇项目进展报告草稿就躺在里面。
他扑到桌前,猛地拉开抽屉,一把将那份薄薄的、写满潦草字迹的稿纸抓了出来!纸张边缘还沾着一点他之前慌乱中蹭上的油墨污渍。
他抓起桌上那瓶廉价的蓝黑墨水!墨水瓶的玻璃壁冰凉刺骨!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血液冲上头顶!巨大的风险感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笔记本上“王海潮(县农业局副)—疑似大贪!”的猩红大字如同鬼火般在眼前幽幽飘荡!王海潮那冰冷严厉的威压犹在耳边!还有门外那渗入的汽油…那如同鬼魅般的脚步声…
“妈的!死就死吧!”陈青禾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他猛地拔开墨水瓶的木塞!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手腕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决绝!将整瓶墨水!朝着桌上那份摊开的报告草稿!狠狠!泼!了!下!去!!!
“哗啦——!!!”
深蓝近黑的墨汁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倾泻而出!狠狠砸在脆弱的稿纸上!
纸张如同脆弱的宣纸遇到暴雨,瞬间被汹涌的墨汁彻底浸透、吞噬!字迹在浓稠的墨色中扭曲、变形、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墨汁迅速蔓延,浸透了下面垫着的几份文件,在破旧的木头桌面上肆意横流,汇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浓烈化学气味的墨色沼泽!
一瓶墨水!一滴不剩!
那份承载着巨大压力和潜在价值的报告草稿,连同下面无辜的文件,瞬间化为一片狼藉的、无法辨认的墨色废纸!
陈青禾握着空墨水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桌上那片刺眼的墨色狼藉,看着自己手上、袖口上溅满的墨点,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荒谬感席卷全身。
破坏了。
他亲手毁掉了可能带来机遇、也可能带来灾难的东西。
用最笨拙、最彻底的方式。
他瘫坐在椅子上,冰凉的墨水瓶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咚”地一声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墙角那堆覆盖着汽油污渍的旧报纸山边缘。
瓶口残留的墨汁,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深蓝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
“咚咚咚!”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这一次,声音急促而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腔调!
“陈青禾同志!开门!县纪委!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