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龙涎香烧得正浓,朱厚照捏着那封被雪水晕开的信,指节发白。
信笺边缘还沾着未拭净的宫雪,落在他绣着蟒纹的袖口上,沁出个浅淡的湿痕。
\"陛下,\"跪在下首的小太监声音发颤,\"这是黄供奉走前留在寒松阁的,奴才今早才发现......\"
朱厚照没应声。
他盯着信里\"老臣去寻活法\"那行字,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深夜。
那时他批完折子,路过寒松阁,正撞见黄九阴蹲在廊下给葵杉挑手背上的刺。
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太监像两个偷跑出去玩的孩子,葵杉攥着半块芝麻糖,黄九阴举着蜡烛,镊子尖在暖黄的光里抖:\"你偏要去御膳房偷糖,扎了手又喊疼。\"
\"陛下,\"当时黄九阴抬头看见他,慌忙要跪,被朱厚照按住肩膀,\"朕说过,你们不用行这些虚礼。\"
葵杉把糖往他手里塞:\"这是新做的,甜得很。\"他的手背上还沾着血珠,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老黄总说咱们是老古董,可陛下你看,这宫里的雪,不还是和四十年前咱们护着你爹那会儿一样白?\"
现在信上的墨迹还在渗,朱厚照突然觉得那不是雪水,是他眼眶里涌出来的热意。
他把信按在胸口,对小太监说:\"去传旨,给顺天府尹——\"喉结滚动两下,\"就说...就说两位供奉若在民间受了委屈,让他提头来见。\"
小太监连滚带爬退下时,西直门外的东厂大牢里,曹正淳正用银剪修剪指甲。
\"督主,\"厂卫头目哈着腰,\"寒松阁那两个老东西真走了。
顺承门当差的亲眼见他们互相扶着出的城,连腰牌都没带。\"
银剪\"咔\"地剪断最后一片指甲。
曹正淳抬头,眼尾的细纹里浮起笑意:\"走得好。\"他起身推开窗,看雪花落在院中的石榴树上——那树是去年黄九阴亲手栽的,说\"红果儿喜庆\",\"陛下见了高兴\"。
\"去把北镇抚司的档册搬来,\"他转身时,蟒纹官服在地上扫出沙沙的响,\"从今天起,宫里的侍卫轮值、御药局的方子、连尚衣监裁块布料,都得先过东厂的印。\"厂卫头目刚要应,他又补了句,\"对了,给江南分舵传信,让他们盯着那两个老东西。
要是路上有不长眼的截了他们......\"他捏着银剪在掌心转了个圈,\"正好让天下人看看,没了皇室供奉护着,江湖再横的角儿,也不过是刀下的鱼肉。\"
此时涿州城外的青石板路上,葵杉正蹲在土坡后擦剑。
剑是黄九阴硬塞给他的,说是\"江湖不比宫里,总有些不长眼的\"。
\"老葵!\"远处传来吆喝,黄九阴举着个油纸包跑过来,脸上冻得通红,\"驴肉火烧,热乎的!\"他把油纸包往葵杉怀里塞,自己哈着气搓手,\"刚才那店家说,前面三十里有片桃林,等开春......\"
话音未落,破空声从头顶掠过。
葵杉反手拔剑,剑尖挑落一支淬毒的短箭,箭镞扎进身后的老槐树,树皮\"嗤\"地冒起青烟。
\"老黄,\"葵杉把黄九阴往身后推,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退到我三步外。\"
七道黑影从四面窜出,为首的手持带钩的链子枪,枪尖在雪地上划出寒芒:\"葵供奉好本事,可您再能打,这把老骨头......\"
\"聒噪。\"葵杉出剑。
剑势并不花哨,甚至带着点老态龙钟的迟缓。
可等链子枪缠上剑刃时,持枪人才发现那迟缓里藏着股巧劲——葵杉手腕一旋,剑身顺着枪链滑到他肘弯,再往前半寸就能挑断手筋。
\"说,谁派你来的。\"葵杉的剑尖抵着那人咽喉,雪花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说了,留你全尸。\"
那人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黑玉令牌。
令牌上刻着朵半开的曼陀罗,在雪地里泛着幽光:\"您要找的续命仙,在令牌背面。\"
葵杉瞳孔微缩。
他确实在找续命的法子——黄九阴咳血的帕子,他偷偷收在酒葫芦里;葵杉自己的手,最近总在半夜疼醒,像有千万根针在骨头里扎。
\"我们尊主说了,\"黑影们退开,雪雾里走出个黑袍人,声音像裹了层砂纸,\"先续命,后办事。
您老只需服下这颗回春丹,三年阳寿稳稳当当。
至于要办的事......\"他顿了顿,\"等您尝到活过来的滋味,自会心甘情愿。\"
他抛来个檀木小盒。
葵杉伸手接住,指尖触到盒身的刹那,忽然想起今早黄九阴系鞋带时说的话:\"老葵,等咱们看完海上日出,我教你写春联。
你字丑得很,可陛下说过,咱们写的他爱收。\"
\"如何?\"黑袍人往前一步,\"您老的同伴可等不了太久——黄供奉的肺,怕是撑不过这个春天。\"
葵杉的手开始抖。
他望着远处黄九阴的背影——那抹灰布棉袍正蹲在路边逗只花斑狗,回头冲他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
\"我要先见药。\"他听见自己说。
黑袍人笑了,声音里浸着冷:\"您老会见到的。\"他转身融入雪雾前,又补了句,\"大年初一,曼陀罗开时,我们自会来寻您。\"
葵杉攥着檀木盒,指节发白。
他没注意到,黄九阴已经走到他身后,正盯着他手里的盒子。
\"老葵?\"黄九阴的声音轻得像片雪,\"那是什么?\"
葵杉慌忙把盒子藏进袖中,却见黄九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五颗裹着金箔的药丸:\"刚才在药铺,我问了大夫。
他说这是补肺的,说是......\"他突然顿住,盯着葵杉泛红的眼眶,\"你哭了?\"
\"雪渣子迷眼了。\"葵杉别过脸,袖中的檀木盒硌得他生疼。
此时千里外的扬州城,谢府的绣楼里,丫鬟捧着铜盆进来时,正撞见自家小姐对着铜镜发怔。
镜中女子面容娇美,可她的手指正捏着面皮边缘,缓缓用力——
\"姑娘,\"丫鬟吓得手一抖,铜盆\"当啷\"落地,\"大年初一要给老夫人敬茶,您这是......\"
谢卓颜没应声。
她望着镜中逐渐露出的半张冷肃面容,指尖在人皮面具的胶痕上摩挲。
窗外飘起细雪,落在她鬓边的红绒花上,像极了血珠。
\"去把新做的大红袄拿来,\"她转身时,声音甜得像蜜,\"明儿个,该让所有人瞧瞧,谢府的大小姐,到底长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