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开始四合,晚霞在城市西边天际燃烧成最后的瑰丽。紫卿月走到校西门时,“山隐”茶舍的木质招牌在暖黄灯笼的映照下格外古朴雅致。
推门而入,室内光线幽暗柔和,空气中漂浮着沉静悠远的沉香和优质陈年普洱特有的醇厚木质香。茶舍的结构类似于四合院的天井布局,中央一方深水池锦鲤摇曳,四周是回廊和独立的小茶室。今晚比平日更加安静,客人稀少。
她刚迈步,便看到尽头那间半卷着竹帘的“松风水阁”茶室门口,洛辰星高大的身影靠门框而立。他换了件简单的黑色棉麻衬衫,领口松了两颗,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显露出流畅结实的小臂线条。
他显然刚到不久,脸上没有训练后的潮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气场。不同于球场上锋芒毕露的锐利,也不同于日料店里阳光的明朗,此刻的他,更像一块投在静水深潭下的黑色玉石,周身散发着一种低气压的张力。
他微低着头,目光落在水池中游弋的几尾红色锦鲤上,线条利落的下颌绷得有些紧。昏黄的灯光在他深刻立体的侧脸上投下浓郁的阴影,衬得他薄唇微抿,眉宇间凝结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烦闷和……一点不易察觉的、与形象极具反差感的别扭。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她的走近。或者说,察觉了,但那股翻腾在心口的情绪让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抬眼迎接。
紫卿月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他这才缓缓抬起眼帘。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像浸了浓墨,比平时更加沉暗,里面清晰地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不悦,有隐隐的醋意,还有一种孩子气般的、需要被安抚的别扭感。他看着她,没说话,但眼神像一张无形的网,沉沉地将她笼罩住。
“找我什么事?”紫卿月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在静谧的茶社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丝惯常的清冷。她明知故问。
洛辰星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像是确认她的平静是否真实。他微微直起身,不再靠着门框,朝茶室里面偏了下头,示意她进去。动作间带着一种刻意克制的、属于占有者的压迫感。
茶室内点着一盏低矮的陶泥香炉,烟气如一丝凝滞的白练,袅袅上升。一张宽大的老榆木茶桌,两把舒适的矮圈椅相对而设。他跟在紫卿月身后进来,反手将竹帘完全放下,隔绝了外面偶尔走过的服务生的身影,也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门帘落下的轻微声响,仿佛也隔绝了空气流通。狭小的空间里,瞬间被那股更为强烈的、属于他的低气压和淡淡沉香气所填满。
洛辰星走到茶桌另一侧,并没有坐下。他的身高在矮顶的茶室里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身姿站得笔挺,微微侧着脸,目光却紧紧攫住紫卿月,喉结几不可察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打磨过的生铁,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和抑制不住的酸涩:
“那封信,”他直接切入核心,语气不是询问,而更像是一种沉沉的指控,“写得挺用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那股憋了一下午、无处发泄的烦躁和醋意。说完这句,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烦躁地皱了下眉头,却没再解释,只是固执地、带着审视和一点委屈的眼神看着紫卿月。
紫卿月站在他对面,并没有因为他这副明显在闹别扭的样子而慌乱或生气。暖黄的光线从侧面映照着她清丽的侧脸,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澄澈的目光坦然地迎向他那双充满风暴的眼睛,然后,红唇轻启,吐出的不是辩解,而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嫌恶的陈述:
“没看。”
顿了顿,她又清晰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干脆利落得像扔掉一件垃圾:
“出教室,就扔进垃圾桶了。”
洛辰星紧盯着她的那双深邃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那层凝聚的阴霾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开了一道缝隙。
没看?
扔了?
他甚至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预想中的解释、否认,或者一丝慌乱,都没有出现。只有一句直接坦荡到近乎冷酷的“扔了”。那语气里的疏离和那丝对那封信发自内心的厌弃感,毫不作伪。
他紧绷的唇线似乎放松了一毫,插在裤兜里的手指也轻轻动了一下。那股翻腾了一下午、让他躁动不安的阴暗酸涩,像是被这句话强硬地扒开了一条通道,找到了泄出的口子,开始不可抑制地松动、摇晃。
但这还不够。
心底某个角落,那点孩子气的、因感受到被威胁而产生的别扭感,还有一丝想要确认更多安全感的渴望,依然固执地盘踞着。
洛辰星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他往前走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不足半米。他身上那股带着淡淡皂角和年轻男性热量的气息,挟裹着幽暗沉香和强势低气压,如同潮水般将紫卿月瞬间包围。他微微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比刚才多了一丝沙哑的不确定和一种近乎执拗的追问:
“那人谁?你们……很熟?”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质问,带着更多属于他的、需要被彻底安抚的渴求。
如此近的距离,他的呼吸灼热地拂过她的额发。那股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独占欲和不安感的压迫感,像是无形的手扼住了人的呼吸。紫卿月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垂下的眼睫根根分明,看到他眼底深处那片翻涌的、尚未完全平息的醋意风暴。
通常,她会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但此刻,或许是因他这副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着点脆弱感的别扭样子,或许是因为他声音里那丝难得的沙哑不安触动了她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又或许只是她单纯觉得那封横插一脚的信实在烦人……
紫卿月没有后退。她反而微微仰起脸。
那双清冷如冰晶的眸子里,在昏黄的光线和被他巨大阴影笼罩之下,清晰地映照着他此刻有些固执、有些狼狈的样子。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里面似乎多了一点点……难以捕捉的无奈与柔软。
她没有回答他的追问。
在洛辰星还没来得及反应、更来不及思考她眼神里那抹细微变化的瞬间——
紫卿月突然伸出手!
那只白皙纤细的、手腕上还流淌着深蓝星芒的手,在洛辰星完全愕然的目光注视下,径直抬了起来!
然后,在昏黄灯下,在沉静的茶香里,在静谧隔绝的小小空间里——
她柔软微凉的掌心,就那么直接而自然地、带着一股安抚又亲昵的力度,轻轻地覆在了洛辰星有些硬茬刺手的黑色短发顶上!
不仅覆上去了!
她还毫不客气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安抚式的强势,揉了揉!
没错!就是揉!
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后终于流露出委屈,但依然固执地梗着脖子的大型犬!
洛辰星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绪,在那只手覆上头顶的刹那,完全停滞!
他大脑一片空白。
感受到发顶那只手温和却毫不迟疑的力道,感受着她柔软指腹和掌心在他并不算特别柔软的短发上揉搓抚过的触感……那是一种极其陌生、完全颠覆他二十一年人生经验、且从未想象过的体验!
他比她高出许多,平日里气场也十足,此刻却被她抬着手、如同安抚小孩般地揉着发顶!
巨大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如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脖颈瞬间爆红,连带耳根都染上烫人的热度!
就在这无比诡异的画面持续了两三秒之后,紫卿月清冷好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无奈叹息,轻轻搔刮着他滚烫的耳膜:
“送信那个……姓许的?”
她的声音近在咫尺。
“说过不超过三句话。”
“真的……不熟。”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然而,那只还停留在他头顶、轻轻揉着的手,配合着这清晰的解释和那声无奈的轻叹,却化作了最直接、最强烈的镇定剂。
那份被她强行揉散的醋意、那份难以言喻的羞耻感、那份被人毫无顾忌触碰发顶的震惊……所有翻滚的情绪,在她那句带着无奈却又坚定说明的话里,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晶,迅速软化、瓦解、蒸腾殆尽。
剩下的,只有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熨帖感,如同温润的暖流,从他的发顶,顺着脊椎,无声地蔓延至四肢百骸。那暖流所过之处,将那份酸涩、那份别扭、那份暴戾的低气压全部冲刷干净,只留下一种被妥帖安抚后的微麻和一种奇特的平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茶室内,沉香缭绕。
洛辰星僵硬地维持着低头弯腰的姿态,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紫卿月的手还停留在他微硬的发顶上,掌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发根处的温热和一丝刚刚沁出的细汗。
空气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比平常略急的呼吸声。
洛辰星脖颈和耳朵上的血色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褪去,但那片滚烫感却如同烙印般深刻。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像是电路过载后的短暂宕机。她……她刚才……在揉他的头发?像……安抚……动物?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比任何激烈的情话或亲密接触都更加强烈而诡异。它穿透了他所有的认知壁垒,直接作用于感官,形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震撼风暴。
紫卿月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双清澈平静的眸子里也难得地掠过一丝错愕和茫然。她看着自己依旧搭在他头顶的手,再看看洛辰星彻底僵滞、表情近乎空白(还带着残留的涨红)的脸,一种迟来的尴尬和匪夷所思悄然爬上心头。
她几乎是触电般地、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收回的手指蜷缩在掌心,指腹还残留着他发丝的硬度和头皮传来的微热触感。那感觉异常清晰,挥之不去。她甚至下意识地将那只手藏到了身后,仿佛做了什么极不得体的事情。
而洛辰星,在她收回手的瞬间,才像是解除了定身咒。他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这个过程像是生锈的机器在艰难重启,动作僵硬而迟滞。
他没有立刻说话,甚至没有敢立刻再看紫卿月的眼睛。深邃的眼眸里风暴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强烈的、被颠覆认知后的羞耻余韵。他甚至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碰一下刚才被某人“侵犯”的发顶,指尖停在半空,又犹豫着,最终有些烦躁尴尬地插回裤兜里。
气氛一时陷入一种极其微妙的、混合着浓烈尴尬和尚未散尽的暖流冲击的诡异寂静中。只有窗外深水池偶尔传来锦鲤摆尾的轻微水声,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率先打破这要命沉默的,竟然是端茶进来的服务生。那位穿着素色旗袍、气质温和的年轻女孩捧着托盘轻轻拉开竹帘一角,显然是被室内这凝固般的气氛惊了一下,脸上职业化的微笑顿住了。
“……洛先生,您之前订的冰岛古树普洱煮好了。”服务生声音放得极轻,目光隐晦地在两个表情都极其古怪的人之间转了一圈,尤其在洛辰星那明显像是被什么东西狠“锤”过、表情空白的脸上多停留了一秒。
洛辰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转开注意力的借口,猛地转过身,动作幅度大得吓了服务生一跳。他没看服务生,只哑着嗓子快速说了声:“……放下吧。”声音干涩,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明显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紧迫感。
服务生连忙应了声,小心翼翼地将茶具和温热的紫砂壶放在茶桌上,然后像逃离风暴中心般迅速退了出去,重新放下了竹帘。
茶具的细微碰撞声和重新落下的帘子,暂时驱散了那蚀骨的尴尬。
洛辰星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点神智。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紫卿月,但目光依旧有些飘忽,不敢完全落在她脸上,尤其是那双刚刚才“作案”过的手上。
他的眼神里有未散的羞窘,有难以置信的茫然,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灌入温暖、却还没适应这温度改变的懵懂。那份之前充斥在茶室里的醋意和烦躁,被那只手揉得支离破碎,连渣都不剩了。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喝茶吧。”
声音低哑得厉害。
紫卿月也慢慢平复了呼吸,压下心底那点匪夷所思的惊悸和藏都藏不住的尴尬。她恢复了惯常的清冷表情,微微颔首:“嗯。”便绕到圈椅前,端坐了下来,主动伸手去拿温壶。
接下来的茶室,陷入了一种更为奇特的氛围。
两人沉默地对着茶。
洛辰星心不在焉地洗杯、温茶、分汤,动作因为残余的心神不宁显得有些僵硬和笨拙。
紫卿月则专注于眼前的茶汤,澄澈的琥珀色倒映着她依旧清冽的眉眼,只是那眼睫低垂的频率,似乎比往常更快了些。
清澈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散发出沉稳馥郁的香。
没有人再提那封信。
更没有人再提那个石破天惊的揉发顶。
只有茶香袅袅。
只有两颗尚未从突发事件中完全回神的心,在各自的胸腔里,不约而同地鼓动得有些超速。那份无声的尴尬和余韵,如同深潭之水,无声而沉甸甸地充盈着这方小小的、只属于两人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