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上飘着今冬头场雪,雪花如细盐般簌簌落下,沾水即融,在河面点出无数细小的涟漪。萧小墨整个小身子都趴在悦来客栈二楼的窗棂上,小嘴呵出团团白气,努力想把窗玻璃上的冰花呵化。虎头鞋上的小银铃随着他晃悠的小脚丫,“叮铃、叮铃”地响,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脆好听。
“阿姐阿姐!快看呀!”他兴奋地扯着萧清漓的袖口,小手指向楼下长街,声音又脆又亮,“那个轿子有响动!像唱歌!”只见七八个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干净、精神头十足的丐儿,簇拥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正踏雪而来。那轿帘上,却用金线绣着一朵精致的莲花,在素白天地间显得格外扎眼。
他话音还没落,轿帘纹丝未动,一枚边缘磨得溜光的青铜钱却“嗖”地飞射而出,“笃”一声轻响,不偏不倚,正正嵌进了客栈匾额那个“来”字缺了一角的凹陷处。那凹陷的形状,竟也是个小小的莲花!檐角的积雪被这一震,扑簌簌落下。掌柜的像是早就候着,慌忙从柜台后捧出一坛泥封的老酒,脸上堆满恭敬又讨好的笑容:“哎哟!七袋长老您老赏光,小店真是……真是蓬荜生辉啊!”
轿帘微微掀开一道缝,探出一根通体碧绿、温润如玉的烟杆。萧清漓心头猛地一跳——那烟锅嘴儿上,分明用极细的金丝嵌着一朵小巧的并蒂莲!这纹样,和雨夜芦苇荡中那位老乞丐破草鞋上的金莲,一模一样!难道……?
“小娘子眼力劲儿不错。”轿中传来一个声音,清朗中带着点砂砾感,如同上好的玉石轻轻相碰,“半月前饮马川匆匆一别,老叫花那三吊酒钱,小娘子可还记得?”语气里带着几分熟稔的调侃。
萧清漓正惊疑不定,身边的萧小墨却像只被惊起的小雀儿,“嘿哟”一声,竟灵巧地翻出了窗台!小小的身影踩在楼下晾衣服的麻绳上,借力一荡,像只顽皮的小猴子般就朝那轿顶扑去:“老爷爷的莲花轿轿!比爹爹的船船还威风!”长街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只见那小小的身影在众人头顶一掠,竟真的像只灵猫般,“哧溜”一下钻进了微微掀开的轿帘里!再出来时,他笑嘻嘻地坐在轿夫抬着的轿杠上,小手心紧紧攥着一把油纸包的松子糖,得意地晃着小腿。周围的丐儿们齐声喝彩,声浪震得附近屋檐上的积雪又落下一大片,如飞絮般飘散。
“墨儿!不得无礼!”萧清漓又惊又急,按住剑柄,直接从窗口一跃而下。双脚刚沾地,那轿帘却“唰啦”一声,无风自动,彻底掀开了。只见轿中端坐的,哪里还是那夜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分明是个换了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笔挺青衫的中年人!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枚古朴的银箍束在脑后,露出棱角分明、隐含威严的眉眼。他看着坐在轿杠上美滋滋舔糖的萧小墨,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感慨:“小娃儿,你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机灵劲儿,跟你爹当年,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屈指轻轻一弹,包糖的油纸片像被赋予了生命,“嗤”地一声飞射出去,薄如柳叶的纸片竟如飞刀般,深深钉入客栈门口一根朱漆柱子里!“沧溟剑派的丫头,”老乞丐(或者说青衫客)的目光转向萧清漓,声音低沉了几分,“可知道眼下这金陵城里,有一桩万两白银的悬红买卖?”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有人,要买九幽阁那位七月堂主,‘玉面毒蛛’的项上人头。”
冰冷的雪粒密密地打在客栈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萧清漓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冬雪更冷!芦苇荡中玉面毒蛛那怨毒的笑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更让她心惊的是,眼前这人不仅知道她们的行踪,竟还知道她们与玉面毒蛛的过节!
“姐姐姐姐!你看这个!”萧小墨像是完全没感觉到骤然紧张的气氛,忽然高举自己脚上的虎头鞋,鞋头的小银铃在雪光映照下泛着清冷的微光。“老伯伯轿顶里面,也有一朵亮亮的莲花!”他小手指着轿厢内部顶棚,兴奋地嚷嚷,“和墨儿铃铛里刻的小花花,好像好像哩!”他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发现秘密的雀跃。
青衫客脸色骤然一变!手中碧玉烟杆快如闪电,疾点向萧小墨手腕上的一个穴位,显然是想阻止他继续晃动铃铛或靠近轿顶。萧清漓心头一紧,长剑几乎要出鞘!却见萧小墨被烟杆一点,非但不躲,反而就势像个小陀螺般灵活地一扭身,小手一扬——那虎头鞋上的小银铃,竟不偏不倚,“咔哒”一声,稳稳地套在了碧玉烟杆的烟锅嘴上!那大小,竟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
“嘻嘻,老爷爷的烟杆杆,正好给墨儿的铃铛当舌头!”小家伙得意地笑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天大的趣事。
刹那间,长街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那些原本神态轻松的丐儿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和……敬畏!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忽地齐刷刷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朝着轿中的青衫客和坐在轿杠上的萧小墨,沉声低喝:“参见掌铃使!”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穆。
青衫客(老乞丐)仰起头,望着漫天飞雪,长长地、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仿佛包含了无尽的往事。他缓缓从怀中贴身之处,取出了半块边缘残缺、色泽温润的古玉。“二十年前,你爹萧远山,于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他将那半块残玉轻轻举起,目光复杂地看向萧小墨脚上那只银铃,“这玉,本是一对雌雄双珏……”说着,他将那半块残玉小心翼翼地靠近套在烟嘴上的银铃。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残玉边缘的凹凸纹路,竟与银铃内侧一处极其细微的凹痕,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起!
“唏律律——!”急促的马蹄声骤然撕裂雪幕!只见十余骑快马踏着街面积雪,如黑色旋风般疾驰而来!马上骑士俱是玄色劲装,披风猎猎,披风上赫然绣着一轮刺眼的血色弯月!为首一人马鞭凌空一甩,鞭梢带着凌厉的尖啸,“啪”地一声脆响,竟将悦来客栈门口高悬的酒旗旗杆生生抽断!旗帜颓然坠地。
“北邙山办事!闲杂人等,滚开!”为首骑士声音冰冷傲慢,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杀气。
萧清漓握剑的手瞬间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那鞭梢末端镶嵌的三棱透骨铁刺,与那夜血洗沧溟山庄、钉死她父母的凶器,一模一样!她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长剑就要出鞘!
“呵,”轿中的青衫客却捻着胡须,发出一声带着浓浓嘲讽的轻笑,“北邙派的‘血月鞭’,什么时候也学着九幽阁,给人当起看门狗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雪,传入每一个北邙派弟子耳中。
马队中,一个身着华贵锦袍、面色阴鸷的年轻公子越众而出。他手中折扇“唰”地一声展开,一股清冷的梅香顿时弥漫开来,与雪天的寒意混合。“漕帮三日后于燕子矶设下英雄大宴,广发‘诛邪帖’,共商剿灭九幽阁之大计。”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如毒蛇般锁定了轿杠上的萧小墨,手中折扇倏然合拢,扇骨顶端竟弹出三根闪着幽蓝寒芒的细针,闪电般直刺萧小墨的咽喉!“这等江湖盛事,怎能少了沧溟剑派最后的血脉去‘添彩’呢?”
变生肘腋!萧小墨吓得小脸一白,本能地抱着头往轿杠下一缩!同时小手慌乱地把手里那把松子糖全撒了出去!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青衫客袍袖猛地一卷,一股劲风将撒出的松子糖卷向前方!那些裹着厚厚糖霜的松子糖粒,一接触到北邙派众人座下因急停而喷吐着灼热白气的马鼻、以及他们身上因疾驰而带着静电的皮毛衣物,竟“噼噼啪啪”爆开无数细小的金色火花,同时弥漫开呛人的硫磺硝石气味!——竟是丐帮秘制的、遇剧烈摩擦或高温便会爆燃的“莲心火”药粉!
刹那间,人喊马嘶,火花四溅!北邙派的人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糖衣爆弹”炸了个措手不及,阵型大乱!趁此良机,青衫客大袖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道卷起萧清漓和刚从轿杠下爬出来的萧小墨,将他们送入轿中。那顶青布小轿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竟平地拔起丈余,八个抬轿的丐儿脚下踩着玄奥的步法,如踏莲花,抬着轿子如鬼魅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长街尽头错综复杂的暗巷之中。
“咳咳……咳……”轿厢内,青衫客猛地捂住嘴,一阵剧烈的咳嗽,指缝间竟渗出暗红的血迹。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浮现出三点针尖大小、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听着,丫头……”他喘息着,声音变得极其虚弱,紧紧抓住萧清漓的手腕,“三日后的漕帮英雄宴……咳咳……宴席上,必有一道西湖醋鱼……记住,上桌后……一定要先……掀开鱼眼……再看……”话未说完,他头一歪,昏厥过去,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雪,越下越急,鹅毛大雪迅速覆盖了青布小轿留下的浅浅辙痕,也掩盖了滴落在雪地上的那几点暗红。
萧小墨坐在轿子里,小手正把玩着刚才从青衫客袖中摸到的一个小玩意儿——一枚只有他掌心大小、却异常精巧的青铜莲花。他好奇地翻过来看,只见莲花底座上,用极其细小的字刻着两个字:阿沅。
他抬起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困惑地看向忧心忡忡的姐姐:“阿姐,阿沅是谁呀?名字好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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