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如同有形的针,钻入鼻腔,直刺大脑。陈默的意识在幽暗与惨白之间沉浮,耳边是模糊不清的嗡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抽痛和灼热的撕裂感,喉咙里残留的铁锈味挥之不去。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低矮的白色天花板,一盏日光灯管散发着惨淡的光芒。身下是硬邦邦的单人床,铺着浆洗得发白、触感粗硬的床单。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郁得令人窒息。
校医院隔离病房。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冰水浇下,让他瞬间清醒,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恐慌。考场咳血晕厥的画面碎片般闪现:惊恐的脸孔、刺目的鲜血、监考老师变调的声音……他猛地想坐起,却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肺部如同被无数砂砾摩擦,牵扯着全身的神经都在痛苦地尖叫。
“咳咳咳…呕…”他狼狈地蜷缩起来,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那几乎要将脏器咳出来的冲动。指缝间渗出的,是带着血丝的粘液。绝望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戴着厚厚N95口罩、只露出一双警惕眼睛的护士探头看了一眼,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沉闷模糊:“醒了?别乱动!痰盂在床下,咳在里面!绝对不能对着空气咳嗽!”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说完立刻关上了门,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危险。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他被彻底隔离了。像一个携带致命瘟疫的囚徒。
不久,门再次打开。这次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白大褂、同样戴着N95和护目镜的校医,以及陈默的辅导员李老师。李老师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眉头紧锁,脸上混杂着担忧、公事公办的严肃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疏离。
“陈默,”校医的声音隔着防护装备,显得遥远而失真,“感觉怎么样?还咳血吗?” 陈默艰难地点点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的虾米。 校医等他的咳嗽稍稍平复,才用带着手套的手,拿出一个消过毒的塑料盒:“现在需要你配合做痰液检查。用力咳,把最深处的痰吐到这个盒子里。这是确诊的关键。”他将痰盒放在床边的小柜上,又拿出一个印着二维码的塑料卡片,“这是你的身份标识卡,接下来所有检查都需要扫这个码。”
陈默看着那个冰冷的痰盒和二维码卡片,巨大的羞耻感和身为“传染源”的污名让他浑身发冷。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痰盒,那廉价的塑料触感冰凉刺骨。他背过身,对着痰盂,开始痛苦地、用力地咳嗽,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肺部的剧痛。粘稠的、带着黄色脓块和暗红血丝的痰液艰难地被他咳吐进盒子里。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浊气味。校医和李老师在门口默默地看着,眼神复杂。
做完痰标本采集,校医拿出一个注射器:“现在需要给你做结核菌素皮肤试验(ppd试验),卷起你的袖子。”冰凉的酒精棉球擦拭在陈默瘦弱胳膊的内侧皮肤上,随即是针尖刺入的轻微刺痛。一股液体被注入皮内,鼓起一个小小的皮丘。
“不要按压揉搓这个针眼处,72小时后我们会来查看反应结果。”校医记录着。接着,他又拿出一张盖着校医院红印的通知单,递给门外的李老师:“李老师,这是初步诊断隔离告知书。陈默同学目前高度疑似肺结核(tb),具有强传染性。根据公共卫生管理条例和学校规定,必须立即进行隔离医学观察,等待进一步确诊。隔离期间,禁止任何探视!待痰涂片和后续检查结果明确后,我们会通知学院后续处理方案。”
李老师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通知单,看着上面清晰打印的“高度疑似肺结核”、“强传染性”、“立即隔离”等字样,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隔着门看向病床上蜷缩着、脸色惨白如纸的陈默,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棘手麻烦的沉重负担感。
“陈默,”李老师的语气尽量放得平缓,但职业性的疏离感难以掩饰,“情况你都听到了。现在首要的是配合治疗,安心隔离。学院这边…我们会按程序处理。你的情况…唉…”他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学业上的事,等身体好了再看。当务之急是治病。医药费…学校能承担的有限,主要是检查和少量基本药物,如果确诊需要长期住院治疗,费用…恐怕还得你自己想办法解决,要积极联系家里啊!”
“家里”两个字像尖刀一样刺进陈默的心脏!父亲是通缉犯,母亲在医院挣扎求生,九万四千块的债务…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能感觉到李老师目光中那难以掩饰的、将他视为巨大麻烦和潜在传染源的疏远——不仅仅是身体的疾病,更是他背后那个深渊般的家庭困境带来的沉重负担。
李老师象征性地交代了几句“好好休息”、“配合医生”,便匆匆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怕被病菌沾染。沉重的关门声再次响起,锁舌扣合,清晰地回荡在狭小的白色房间里。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陈默自己沉重的、带着杂音的呼吸声和肺部深处沉闷的疼痛证明他还活着。他呆呆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目光空洞。床头柜上,那个装着污秽痰液的标本盒,那个冰冷的二维码身份牌,那张李老师忘记拿走的、印着“高度疑似肺结核”的隔离通知单,如同无声的审判书,宣告着他与正常世界的彻底割裂。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艰难地掏出那部老旧的手机。屏幕碎裂的痕迹如同蜘蛛网。是几条微信消息,来自班群里。
【王鹏】:卧槽真的假的?材料基础考场吐血的?听说还晕倒了? 【赵倩】:@生活委员 是不是需要组织捐款啊?太吓人了!听说高度传染… 【孙浩】:真的假的?肺结核?那上学期一起上大课的人岂不是…(惊恐表情) 【李丽】:辅导员刚通知了,疑似肺结核,已经被校医院隔离了。大家暂时不要恐慌,等最终结果。不过近期大家注意自我防护… 【刘强】:靠!我说怎么感觉这段时间老咳嗽!(捂脸表情)不会中招了吧? 【张伟】:@刘强 别自己吓自己!不过…隔离了也好,安全第一… 【匿名消息】(可能是某个同学的私密吐槽不小心发到了群里):真是倒了血霉!居然跟个肺痨一起考试!害得我后面题目都没心思做了!这种人就不该来上学!
如同无数根冰针扎进心脏! 陈默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跳动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脆弱的神经。恐惧、担忧、好奇、赤裸裸的厌恶、急于撇清的冷漠、甚至恶毒的指责……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死死困在这个白色的囚笼里,并彻底钉上了“瘟疫之源”的耻辱柱。他感觉自己的脸皮被彻底撕下,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审视、议论和唾弃之下。世界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和狰狞。
他猛地关掉群聊,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捏碎手机。巨大的孤独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噬。他下意识地翻开通话记录,指尖停留在那个备注为“妈”的号码上。这个唯一能给他一丝微弱慰藉的锚点。他需要听到母亲的声音,哪怕只是微弱的一句“默默”。
他按下拨号键,将冰凉的手机贴在耳边。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音。 嘟…嘟…嘟… 一声,又一声,如同敲打着绝望的鼓点。
十几声后,冰冷的电子女声响起: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再拨。 依旧是漫长的等待音。然后是同样的电子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深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母亲那边发生了什么?是手机没电?还是…那个可怕的念头刚刚升起,就被他自己强行掐灭!
肺部一阵剧烈的痉挛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咳咳咳咳…呕——!” 撕心裂肺的呛咳再次猛烈袭来!他痛苦地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单人床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咳得眼前阵阵发黑,咳得仿佛要将整个灵魂都呕出来。他摸索着抓起床下的痰盂,对着里面剧烈地呕吐咳嗽,粘稠的、带着腥甜的暗红色液体和污浊的痰块喷溅出来,溅在痰盂冰冷的塑料内壁和自己冰凉的手上。
咳喘稍稍平息,他浑身脱力地瘫倒在床上,汗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他侧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床头柜上那个装着污秽标本的痰盒,盒壁上残留的暗红血迹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目而狰狞。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嘴角残留的血沫和汗水,滑落在冰冷粗糙的枕头上。他紧紧攥着那部无法接通母亲的手机,仿佛攥着自己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碎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无声的泪水很快濡湿了大片枕套,留下深色的、绝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