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的秋雨,来得突兀而阴冷。豆大的雨点砸在鑫辉电子厂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鼓点声,却压不住厂房深处永不停歇的机器轰鸣。雨水混合着泥浆,在厂区坑洼的水泥路面上肆意横流,汇聚成肮脏的溪流。
陈默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蜷缩在b栋412宿舍冰冷的上铺。右臂上那片被烟头烫出的巨大水泡,在厂医潦草涂抹的廉价药膏下,依旧狰狞地鼓胀着,边缘焦黑,中心泛着浑浊的黄白色脓光。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着水泡下方更深层烫伤感染的溃烂皮肉,传来一阵阵钻心刺骨、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肺部每一次扩张,都伴随着沉闷的哮鸣和撕裂般的灼烧感,喉咙里堵着粘稠的腥甜,让他只能发出压抑的、嘶哑的呛咳。
宿舍门被“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 油腻的周主任和线长李峰站在门口,雨水顺着他们的雨衣帽檐滴落,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周主任手里捏着一张折叠的纸,李峰则抱着双臂,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湿冷寒气,瞬间侵入这个本就阴冷潮湿的空间。
“陈默!”周主任的声音带着公式化的冰冷,穿透了陈默痛苦的喘息,“厂里研究过了!鉴于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右臂严重烫伤感染,肺部疾病,行动不便,已经无法胜任技术员助理岗位的任何工作!”
陈默心头猛地一沉,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右臂的剧痛刺得眼前发黑,只能虚弱地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
“厂里也是以人为本!”周主任展开手中的纸,语气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判决书,“你现在这个样子,继续待在厂里,对你自己没好处,对生产也有影响!所以,决定跟你解除劳动合同!这是解除通知书,你看一下!”
一张印着“滨海鑫辉电子科技有限公司”抬头的打印纸,被周主任直接甩到了陈默肮脏的床铺上,落在了他那只裹着脓血纱布的右手旁边。冰冷的油墨味混杂着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陈默用唯一能动的左手,颤抖着拿起那张纸。视线因为剧痛和眩晕而模糊不清,但那几行加粗的黑体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因乙方(陈默)身体原因,无法胜任工作要求…根据《劳动合同法》第四十条第一款规定…经公司研究决定,自即日起解除与乙方的劳动合同关系…”
解除劳动合同! 这几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耳边轰然炸响!他最后的、赖以苟延残喘的稻草,断了!
“不…不行…”陈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沫味,“我…我能干活…我…”他想辩解,想哀求,但剧烈袭来的呛咳打断了他所有的话语,只剩下痛苦的“嗬嗬”声。
“能干个屁!”李峰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粗暴,“瞅瞅你现在这死样子!站都站不稳,喘气都费劲!连个机器按钮都按不准!留着你在车间占地方,当菩萨供着吗?”他嫌恶地瞥了一眼陈默那条脓血淋漓的右臂,“厂里没追究你操作失误浪费材料、故意损坏设备(指那个血手印)的责任,已经是网开一面了!别给脸不要脸!”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无法呼吸。追究责任?故意损坏设备?那明明是被李峰拽着撞上去的!巨大的屈辱和被颠倒黑白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周主任清了清嗓子,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抽出几张钞票。“陈默,你也别觉得厂里亏待你。按合同,试用期内解除,厂里支付你半个月的基本工资作为补偿金。”他把信封和一张打印的工资结算单一起递过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这是结算单,看清楚了。”周主任指着上面的数字: “本月出勤天数:7天(含入职半天)” “基本工资:2800 * 80% \/ 26天 * 7天 ≈ 602.46元” “加班费:0” “绩效工资:0” “应发合计:602.46元” “扣款项: 住宿费:150元(半月) 工作餐费:7天 * 2顿 * 8元 = 112元 社保(个人部分):113.8元(估算) 工伤押金(暂扣):50元(清理点胶机血迹耗材罚款) 工装押金:100元(已付不退)” “实发金额:602.46 - 150 - 112 - 113.8 - 50 = 176.66元” “另加解除劳动合同补偿金:2800 * 80% \/ 2 = 1120元” “总计应支付:176.66 + 1120 = 1296.66元”
周主任点了点信封里的钱:“喏,一千三百块,零头给你抹了,拿着吧!” 一叠薄薄的、带着油墨味的钞票被塞进陈默颤抖的左手。十张一百,三张五十,总共一千三百块。这就是他在这座冰冷工厂里,付出健康、尊严、忍受非人折磨和侮辱后,得到的全部。这就是可以用来支付太平间冷冻费(一天280块)的救命钱!
“另外,”周主任的声音毫无温度,“今天之内,必须搬离宿舍!腾出床位!厂里有规定,解除合同人员不得滞留!”他指了指陈默那个破旧的行李袋和床铺上的杂物,“你的东西,自己收拾好带走!下午五点前我们会来检查!超时锁门,东西扔掉!”语气强硬,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李峰在一旁冷哼了一声,眼神像看一堆亟待清理的垃圾:“赶紧滚蛋吧!看见你就晦气!”说完,他不再看陈默一眼,转身大步离开,厚重的劳保皮鞋踏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周主任也紧随其后,宿舍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雨声,也彻底断绝了陈默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冰冷的宿舍里,只剩下陈默剧烈的呛咳声和粗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低头看着左手那一千三百块钱,又看了看结算单上刺目的“工伤押金(暂扣):50元(清理点胶机血迹耗材罚款)”字样,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他用命换来的血手印,成了厂里克扣他最后一点微薄薪水的理由!
窗外,秋雨凄冷,敲打着铁皮屋顶,如同无数人在悲泣。陈默靠在冰冷的墙上,感受着右臂伤口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搏动般的剧痛,听着肺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带来的嘶鸣。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个吞噬了他健康和人性的牢笼。但他能去哪里?滨海市繁华的万家灯火之下,何处能容纳他这具残破的身躯和无尽的悲伤?
泥塘巷那个冰冷、空寂、埋葬了所有记忆的家?他甚至连支付太平间冷冻费的钱都凑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