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阴冷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陈默蜷缩在母亲棺椁旁的冰冷水泥地上，昏昏沉沉，意识在麻木的疲惫和尖锐的疼痛之间飘荡。劣质笔记本燃烧后残留的呛人烟味混合着陆秀兰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凝结在狭小的堂屋中。他不知道自己这样躺了多久，直到一阵粗暴的、带着戾气的敲门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中炸响！
砰砰砰！砰砰砰！ “开门！陈默！开门！知道你在里面！” “妈的，装死是吧？！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再不开门，老子踹了！”
粗鲁的叫骂声穿透薄薄的门板，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起来，肺部一阵剧烈的抽痛让他眼前发黑。他跌跌撞撞地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并不牢固的木门。
门外，昏黄的路灯光线下，站着三个男人。为首的是个剃着近乎光头的寸头，身材粗壮，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克，满脸横肉，眼神凶狠。他嘴里叼着烟，火星在寒风中明灭。左边一个身材瘦高，染着一头刺眼的黄毛，眼神同样不善。右边一个矮壮敦实，手里漫不经心地掂量着一根裹着报纸的短棍状物件，眼神阴鸷地盯着陈默。三人身上都散发着浓重的烟酒味和一种属于街头混混的戾气。
“陈默？”寸头男上下打量着陈默，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未擦净的干涸血迹，眼神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轻蔑，如同在看一堆散发着病菌的垃圾。“宏鑫公司的钱，该还了！连本带利，十一万三千五百七十六块八毛三！”他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地报出一个让陈默瞬间血液冻结的数字。
“我…我妈刚…”陈默的声音嘶哑虚弱，试图解释。
“刚死是吧？”黄毛嗤笑一声，极其无礼地探头朝屋里灵堂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口薄皮棺材和飘荡的白布，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正好！省了以后一堆麻烦！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爸跑了，这账，现在就在你头上！”
“我没钱…”陈默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巨大的恐惧和屈辱让他浑身颤抖。
“没钱？！”光头男猛地提高了音量，一把揪住陈默破旧棉袄的领口，将他用力推到斑驳冰冷的墙壁上！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陈默眼前金星乱冒，肺部剧痛，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咳咳…” “少他妈跟老子装可怜！”光头男的脸逼近陈默，浓重的烟臭味喷在他脸上，“没钱？这房子呢？！虽然破，地皮总值俩钱儿吧？还有你妈那条命，在医院吊了那么久，花了多少？一点没剩下？你他妈骗鬼呢？！”他猛地松开手，陈默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上。
“大哥，跟他废什么话！”矮壮男掂量着手里的“短棍”，眼神凶狠地扫视着这破败的家，“我看这屋里还有啥能搬的！电视机呢？冰箱呢？” “穷得叮当响，就剩个棺材了！”黄毛讥讽道，抬脚就朝堂屋里走去。
“不许进去！”陈默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兽，张开双臂死死拦在堂屋门口，用自己单薄的身体阻挡着通往母亲灵柩的路！他双眼赤红，嘶吼道：“那是我妈！不许你们进去！”
“妈的！找死！”矮壮男眼神一厉，手里的“短棍”裹着报纸猛地捅向陈默的肚子！ “呃——！”陈默感觉一股剧痛从腹部炸开，瞬间传遍全身！他猛地弯下腰，剧痛和窒息感让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门框上！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他额头被磕破的地方淌下，混合着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敬酒不吃吃罚酒！”光头男看着蜷缩在地上痛苦抽搐的陈默，眼神冰冷，“陈默，老子告诉你！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要么拿出十万块！要么…”他弯下腰，将一张印着宏鑫公司血红公章和冰冷文字的“催款及资产处置告知书”狠狠拍在陈默沾血的脸上，“拿你这破房子的房契来抵！不然…”他凑近陈默的耳朵，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在这滨海市活不下去！把你弄进去，或者…让你跟你妈早点在地下团聚！听清楚没有？！”
冰冷的纸张贴着陈默的脸颊，如同烧红的烙铁。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
“滚…”陈默蜷缩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屈辱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滚出去…”
“哼！我们走！”光头男直起身，朝同伴示意了一下，又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陈默和那口棺材，仿佛怕沾染上晦气，“三天！记好了！”
三人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粗暴的脚步声和肆无忌惮的议论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 “妈的，真晦气！碰上这么个病痨鬼加穷鬼！” “三天后他要拿不出钱，老子把他这破窝点了！” “点个屁，不值钱！让他去卖血卖肾，总能榨点油水…”
声音渐渐远去，泥塘巷陷入更深的死寂和寒冷。只剩下陈默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蜷缩在母亲灵堂的门口。额头流下的血混合着冷汗和灰尘，糊住了他的眼睛。腹部的剧痛一阵阵传来。肺部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比身体更痛的是灵魂深处那被彻底碾碎的屈辱和绝望。他像一摊真正的烂泥，被践踏进这泥塘巷最深、最污秽的尘埃里。
不知过了多久，王大妈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手里拿着一个硬邦邦、冰冷的馒头和一小包药片。 “默娃子…”她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陈默，看着他额头的血污和惨白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恐惧，“吃…吃点东西吧…这是…咳血的药，以前老头子在时备下的…你…”
陈默没有动。 “唉…”王大妈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馒头和药放在门边一个相对干净的小凳上，又看了一眼堂屋里的棺材，压低声音，“后天的…火化…殡仪馆那边…最便宜的炉子…早上六点半…得自己把人送过去…费用…我打听了一下，最基础的火化费加那个…盒子…得一千出头…这钱…”她欲言又止。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还有…”王大妈犹豫再三，还是从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但明显被揉搓过很多次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放在药包旁边，“这是…医院结算那边…护士让我转交的…你妈的…欠费单…还有…还有这个…”她又拿出一张明显是医院复印件的纸张，声音更低，“上次你说咳血…那个大夫…让我给你的…检查结果复印件…说…让你务必…尽快去专科医院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一种避之不及的恐惧，放下东西，便匆匆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厄运传染。
陈默缓缓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灰尘的脸上，那双眼睛空洞得吓人。他伸出颤抖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先拿起那张折叠的纸条。 展开。 滨海市第二人民医院住院费用结算单。 姓名：李秀兰。 住院号：xxxxxx。 费用总计：￥68,743.28。 医保统筹支付：￥0.00（不符合报销范围）。 个人自付：￥68,743.28。 预缴款：￥5,000.00。 账户欠费：￥63,743.28（大写：陆万叁仟柒佰肆拾叁元贰角捌分）。 冰冷的数字如同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将陈默的心脏捅得千疮百孔！六万三千块！母亲用尽最后力气维系的生命，留下的是一座他穷尽一生也无法翻越的债务冰山！
他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几乎捏不住那张轻飘飘却重逾泰山的纸。然后，他拿起了旁边那张医院复印纸。 滨海市第二人民医院影像诊断报告。 姓名：陈默。 年龄：20岁。 检查项目：胸部dR正侧位。 影像所见： 双肺上叶见多发斑片状、结节状高密度影，部分病灶内可见透亮区（空洞形成），边界模糊。双肺纹理增粗、紊乱。纵隔无偏移。 印象：
双肺上叶继发性肺结核（空洞形成），活动期可能大，请结合临床及实验室检查。
双肺支气管炎性改变。 痰涂片结果：抗酸染色阳性（3+）。 痰培养：待报（需5-8周）。 诊断意见：高度提示肺结核（活动期），具有强传染性。请立即至结核病防治所或传染病医院专科就诊，住院隔离治疗！切勿延误！
肺结核。 空洞形成。 强传染性。 住院隔离。 每一个词语都是一道冰冷的判决。 陈默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报告，如同在看自己死刑的执行令书。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腹部的钝痛阵阵袭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他缓缓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越过冰冷的棺椁，望向门外泥塘巷深处无边的黑暗。
三天。 十万。 六万。 结核病。 隔离。 死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彻底将他淹没。
三天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滨海市殡仪馆那巨大、冰冷、弥漫着浓重消毒水和一种奇异焦糊味道的后门。一辆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电动三轮车，在料峭的寒风中颤抖着停下。陈默跳下车，他的脸色比三天前更加灰败，眼窝深陷如同骷髅，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身上依旧是那件破旧的棉袄，额头上结着一块暗红的血痂。
他沉默地走到车斗旁。车斗里，用最便宜的白色塑料布包裹着的，是他母亲李秀兰枯瘦的遗体。王大妈找邻居帮忙，才勉强将遗体抬上车。王大妈和帮忙的邻居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神情复杂地看着陈默，眼神里带着同情，但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疏离。
陈默没有看他们。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塑料布下坚硬冰冷的触感。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动作引发了肺部剧烈的刺痛和一阵无法压抑的呛咳。 “咳咳咳…” 他强忍着，弯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母亲冰冷的、轻飘飘的遗体抱了起来。那点重量，却仿佛是他此生无法承受之重。他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通往焚化炉的、如同地狱之门般的灰色铁门。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口罩，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一个登记窗口：“最基础的火化炉，680。骨灰盒有380、580、880的，要哪种？” 陈默沉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卷沾着汗渍、油污和……疑似血迹的钞票。这是他身上最后的一点钱，包括校医院退还的部分押金、王大妈偷偷塞给他的两百块、还有……他不敢深想的来源。他数出几张一百和零钱，递过去，嘶哑道：“最便宜的…炉子…最便宜的盒子…”
工作人员收了钱，递过一张收据和一个印着编号的粗糙硬纸牌：“等着叫号。骨灰待会儿在这个窗口领。”语气平淡得像在交易一件无生命的货物。
陈默抱着母亲，像抱着全世界唯一的、冰冷的依靠，在空旷冰冷的等候区，找了一个角落的水泥凳子坐下。四周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悲伤，零星坐着几个同样麻木悲戚的家属。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电子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响起： “请**号家属，前往二号窗口领取骨灰。” 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僵硬地站起身，走向那个冰冷的窗口。
一个同样冰冷的、没有任何标志的、廉价的深棕色塑料盒子被递了出来。轻飘得令人心碎。陈默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那个小小的、方正的盒子。这就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存在形式。一个价值380块的塑料盒子。
他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个脆弱易碎的婴儿。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出了殡仪馆那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清晨惨白的阳光勉强刺破云层，落在滨海市郊外空旷冰冷的田野上。一条浑浊的小河边，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陈默找了一处相对干净、向阳的土坡。他用双手，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挖掘——指甲很快劈裂，渗出血丝，混合着泥土。他挖了一个浅浅的坑。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深棕色的塑料骨灰盒放了进去。没有墓碑，甚至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他只是从旁边捡了几块还算干净的鹅卵石，在小小的土坑周围勉强围了一圈。他跪下，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堆和冰冷的塑料盒，深深地磕了三个头。额头重重地撞击在冰冷的泥土上。
没有言语。所有的悲痛、悔恨、绝望，都在这无声的叩首中，深深埋进了这片冰冷贫瘠的土地里。
他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在寒风中瑟缩的、小小的土堆和冰冷的塑料盒。然后，他转过身，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离开了河边。寒风扬起他破旧棉袄的衣角，吹拂着他额前沾满泥土和血污的碎发。他的背影在空旷荒凉的背景下，显得无比渺小、孤寂，像一片被狂风卷向未知深渊的枯叶。
他没有回泥塘巷。那个所谓的“家”，连同那无法承受的债务和绝望的过去，已经被他彻底埋葬在身后。
他走向公交站。口袋里仅剩的几个硬币叮当作响。他要回学校。那里是他唯一还能短暂喘息的地方，尽管那里等待他的，是冰冷的隔离通知、肺结核的确诊、被视作瘟疫的恐惧目光，以及……一张轻飘飘却足以压垮他最后脊梁的退学申请书。
公交车在空旷的郊区公路上摇晃前行。陈默坐在最后一排冰冷的座位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磨损的背包。车窗外的城市景象飞速倒退，繁华的街道，崭新的高楼，光鲜亮丽的行人……一切都与他隔绝，如同另一个平行世界。车内广播里，一个甜美的女声正在播报着早间新闻，充满了希望和活力：
“…本市重点引进的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奠基仪式今日隆重举行，预计将创造数千个高薪岗位…” “…滨海理工大学与海外名校合作项目再结硕果，首批交换生已前往…” “…知识改变命运，奋斗成就未来！下面请听本市青年创业标兵王海涛的专访…”
陈默将额头抵在冰冷肮脏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车窗的震动清晰地传递过来，如同他心脏最后的、无力的挣扎。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嘲讽到极致的弧度。
知识改变命运？ 奋斗成就未来？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