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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来了。

不是斗兽场穹顶法阵模拟出的那种温驯的、滋养灵草的甘霖,而是真正来自天穹之外的东西。冰冷,浑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腥气,沉重地砸落下来。

“血雨!”看台上,一个裹着华贵锦袍、满身酒气的胖子猛地跳起,油腻的脸上满是惊愕和嫌恶,他慌忙地拍打溅到袍袖上的浑浊雨点,“晦气!真他娘的晦气!管事呢?法阵呢?干什么吃的!”

污浊的雨水迅速在庞大的斗兽场沙地洼坑里汇聚,浑浊的暗红粘稠如血。空气里弥漫开一种沉闷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混杂着沙土被浸透后的土腥,还有……沙地深处经年累月渗入、无法洗刷干净的血的腐臭。

场中,云月漪被这突如其来的、真实的雨水浇得一个踉跄。她身上的破烂麻衣瞬间湿透,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冰冷刺骨。粗重的喘息在湿冷的空气中化作白雾,每一次吸气,那浓烈的腥味都灌满胸腔,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恶心。汗水和泥污糊住了她半张脸,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在湿漉漉的额发下死死盯着前方。

她的对手,一个同样衣衫褴褛、但体型魁梧如铁塔的奴隶,正捂着肋下汩汩流血的伤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在他脚下蜿蜒。他眼中闪烁着困兽般的凶光,那是被逼到绝境、只剩下原始撕咬本能的野兽眼神。

“杀了他!小贱种!”胖子看客被雨水激得更加暴躁,挥舞着拳头,唾沫横飞地嘶吼,“老子压了十块下品灵石赌你撑不过三场!给老子撕了他!”

“撕了他!”

“上啊!蠢货!”

更多的叫嚣声在看台上炸开,汇成一片扭曲的浪潮,压过沉闷的雨声。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追求清净自然的修士老爷们,此刻在血腥和雨水的刺激下,面孔扭曲得如同恶鬼。

云月漪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湿滑的沙土里,指甲缝瞬间塞满了污黑的泥泞。她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疲惫和剧痛,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无数裂开的伤口。冰冷的雨水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那些翻卷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阵麻痹的钝痛。

她不能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像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冰冷的绝望深处顽强地燃烧着。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自由,也不是为了复仇——那些对她而言太过奢侈。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为了明天可能扔进来的半块发霉的饼,为了能再呼吸一口这污浊但真实的空气。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越过嘶吼的对手,投向场边那个小小的角落。那里,静静倚着冰冷的石壁,是她唯一的伙伴——一柄油纸伞。

伞很旧了。竹制的伞骨磨得发亮,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细小的裂纹。伞面是褪色的深蓝,遍布着无法洗去的污渍和数不清的破损小洞,边缘已经毛糙卷曲。它看起来脆弱得可怜,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彻底肢解。在玄天宗斗兽场这个吞噬生命的巨大磨盘里,这柄破伞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荒谬。

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就像没有人知道云月漪的父母是谁。从她在这地狱般的牢笼里拥有模糊记忆起,这柄破伞就一直在她身边。它是她蜷缩在冰冷石缝里唯一能遮挡些许寒风的屏障,是她被鞭打后躲在角落舔舐伤口时无声的见证者,是她无数次濒死噩梦惊醒时,唯一能紧紧抓住、感受到一丝微弱“存在”的实物。伞柄光滑冰凉,那是被她的手汗、血水、还有无数个绝望夜晚的泪水,经年累月浸润摩挲出来的。

雨更大了。浑浊的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额发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甚至分不清脸上滚烫的是雨还是泪。对面的铁塔壮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顾肋下撕裂的伤口,猛地蹬地,溅起大片血水泥浆,庞大的身躯带着同归于尽的凶悍,直直撞了过来!他仅剩的那只完好的手臂紧握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抠下来的、边缘锋利的碎骨,目标直指云月漪的咽喉!

死亡冰冷的吐息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纯粹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磨砺出的、烙印进骨髓的本能反应。云月漪的身体先于意识动了。她猛地向侧面翻滚,动作狼狈不堪,沾满泥浆的身体在湿滑的沙地上拖出一道狼狈的痕迹。碎石和沙砾摩擦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翻滚的同时,她伸长的手臂拼尽全力,指尖堪堪勾住了角落那柄油纸伞冰冷的伞柄!

入手冰凉而熟悉。

就在那壮汉裹挟着泥浆和血腥味的风压,即将碾碎她头颅的瞬间,云月漪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柄破旧的油纸伞挡在了身前。

“噗嗤!”

预想中伞骨断裂、血肉被刺穿的恐怖声响并未传来。壮汉手中那块尖锐的碎骨,狠狠刺在了撑开的深蓝色伞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看台上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胖子看客气急败坏的咒骂声、甚至那哗啦啦的雨声……一切嘈杂都猛地被拉远,变得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云月漪蜷缩在伞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闭着眼,等待着那贯穿身体的剧痛降临。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一种奇异的“嗡”鸣,从紧握的伞柄上传来,细微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她的掌心,直抵灵魂深处。那嗡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律,仿佛来自大地最幽深的核心,又像是从星空的尽头遥遥传来。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

视线首先接触到的是伞面。那深蓝褪色的伞面,被浑浊的血雨浸透,颜色变得诡异而深沉。就在被碎骨刺中的那个点周围,深蓝色的伞布仿佛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猩红色泽,如同拥有生命的脉络,从刺击点疯狂地向四周蔓延、渗透。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伞布下急速流淌、勾勒、汇聚……眨眼间,一个从未见过的、繁复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暗红色符文,清晰地浮现在被雨水浸透的伞面之上!

那符文结构诡谲,线条扭曲盘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与苍茫并存的气息。它像一只刚刚睁开的、来自洪荒深处的冰冷竖瞳,正透过伞面,冷漠地注视着伞下渺小的她,注视着这片污秽的斗兽场,以及看台上那些扭曲的灵魂。

冰冷的伞柄仿佛在这一刻拥有了温度,那温度并非温暖,而是一种沉寂了万古、足以焚尽星辰的炽烈!它顺着云月漪的手臂汹涌而上,蛮横地冲撞着她早已枯竭的经脉和识海。一种从未有过的、庞大到无法想象的存在感,如同沉睡的太古巨兽在她灵魂深处骤然苏醒!

“呃啊……”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呻吟从她齿缝间挤出。这力量太庞大、太古老、太陌生了!它带着一种漠视一切的冰冷威严,几乎要将她渺小的意识彻底碾碎、吞噬、同化。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淹没的临界点,一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那声音无法用任何凡俗的语言去形容其质地。它仿佛是亿万星辰在寂灭时发出的最后叹息,又像是整个宇宙在创生之初的第一声胎动。它古老、威严、疲惫,却又蕴含着足以撕裂苍穹的滔天恨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沉重的星辰碎片,狠狠砸进云月漪的灵魂深处:

【吾名……‘冥’!】

仅仅是名字的宣告,就让云月漪的识海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冰湖,瞬间布满裂痕,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那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一种足以颠覆乾坤的冰冷嘲弄和滔天怒火,继续轰鸣:

【尔等蝼蚁……膜拜的仙庭……伪神!】

【不过窃据吾位……篡夺天道的……无耻窃贼!】

【此伞……即吾之囚牢……亦是……尔等葬身之棺!】

每一个字都带着万古的积怨,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云月漪摇摇欲坠的意识上。“伪神”?“窃贼”?“仙庭”?这些字眼本身蕴含的信息量,就足以颠覆她认知里那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秩序!那是扎根于她骨髓深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真理”!

剧烈的认知冲突让她的思维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空白。她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忘记了看台上的咆哮,忘记了冰冷的血雨。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柄在血雨中诡异浮动着暗红符文的破伞,和脑海里那个震耳欲聋、带着滔天恨意的古老神音!

“吼——!”

一声震耳欲聋、饱含痛苦与狂暴的咆哮将云月漪从那灵魂撕裂般的轰鸣中猛地拽回现实!是那个铁塔般的壮汉!

他手中的碎骨并未刺穿伞面,甚至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相反,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红色能量流,如同被激怒的毒蛇,顺着刺中伞面的碎骨尖端,猛地反噬而上!

“咔嚓!”

壮汉手中的碎骨瞬间化为齑粉!那股暗红能量并未停止,它沿着壮汉的手臂,如同活物般急速蔓延!所过之处,皮肤、肌肉、筋骨……一切都在无声地消融、瓦解!像是被投入了无形的强酸,又像是被某种规则的力量直接抹除!

壮汉那只粗壮的手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碳化、崩解!他甚至来不及发出第二声惨叫,那可怕的崩解就蔓延到了他的肩膀、胸膛……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仅仅一两个呼吸之间,一个刚才还凶悍如猛兽的魁梧身躯,就在云月漪眼前,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彻底化为了一蓬随风飘散的、散发着焦臭味的黑色尘埃!连一滴血、一块碎骨都未曾留下,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喧嚣,笼罩了整个庞大的斗兽场。只有那浑浊的血雨,依旧哗啦啦地冲刷着沙地,冲刷着看台上那些凝固的、写满惊骇的面孔。胖子看客张着嘴,酒水顺着下巴滴落也浑然不觉。其他看客脸上的狂热和暴戾也瞬间冻结,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发生了什么?

那柄……破伞?!

“妖……妖法!”

“怪物!那丫头是怪物!”

“她杀了人!她用了邪术!”

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恐慌!看台上彻底乱了套,有人想逃离,却被后面的人挡住;有人惊恐地指着场中;更有几个穿着玄天宗低级执事服饰的修士,脸色煞白,一边仓惶地向后躲闪,一边慌乱地掏着传讯玉符。

“肃静!”

一声冰冷威严的断喝,如同寒冰利刃,瞬间切断了所有混乱的噪音。这声音不高,却带着强大的精神威压,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强行压制住看台上的骚动。

一道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斗兽场中央的高台之上。来人约莫四十余岁模样,面容冷峻,狭长的眼眸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鼻梁高挺得有些刻薄,嘴唇紧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合体的青色云纹道袍,纤尘不染,与这血腥污浊的斗兽场格格不入。腰间悬挂着一柄形式古雅的长剑,剑鞘上流动着淡淡的青色光晕。磅礴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空气,连那落下的血雨都在他头顶上方数尺被无形的力量推开、蒸腾。

玄天宗内门长老,凌绝真人!掌管斗兽场生杀予夺的冷酷执剑者!

凌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冰冷的雨幕,精准地钉在场中那个蜷缩在破伞下的瘦小身影上。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打量奇异物品的冰冷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冒犯了的愠怒。

“孽障!”凌绝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如同裁决的宣判,“身负邪秽,私藏禁器,戕害同门(奴隶在斗兽场也被宗门视为一种消耗性的‘财产’),罪不容诛!”

他甚至不屑于询问,也无需询问。在他眼中,一个奴隶的生死,一个奴隶身上的异常,不过是需要被立刻抹除的污点和麻烦。

话音未落,凌绝右手并指如剑,随意地朝着云月漪的方向轻轻一点!

“铮——!”

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骤然响起,响彻整个死寂的斗兽场!他腰间那柄古雅长剑瞬间出鞘!一道凝练到极致的青色剑光,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碧落雷霆,带着撕裂虚空、斩灭万物的凌厉杀机,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朝着云月漪和她手中那柄诡异的破伞,当头斩落!

剑光未至,那森然刺骨的剑气已然先行降临!云月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冻结,皮肤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沉重,如同万丈深渊瞬间在脚下裂开!

她体内的那股来自破伞的、狂暴而陌生的力量,似乎被这纯粹的、高高在上的杀伐剑意彻底激怒了!

“嗡——!”

云月漪手中的油纸伞猛地一震!伞面上那刚刚浮现的、诡谲的暗红符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血光!一股远比之前反噬壮汉时更加狂暴、更加蛮横、更加充满毁灭气息的力量,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她体内轰然爆发!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本能的防御反噬,更像是一种……宣泄!一种被囚禁了亿万年的存在,对敢于挑衅其威严的蝼蚁,发出的、裹挟着滔天恨意的灭世咆哮!

云月漪感觉自己像是一叶被投入狂暴海啸中心的扁舟,渺小得随时会被撕碎!她的意识被这股洪流裹挟着,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在那股毁灭意志的驱使下,她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乱发下,那双原本只有麻木和疲惫的眼眸深处,骤然亮起两点非人的、冰冷的暗红血芒!

她的手臂,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牵引,握着那柄爆发出刺目血光的破旧油纸伞,以一种决绝到极致、也笨拙到极致的姿态,迎着那道斩天裂地的青色剑光,向上猛地一递!

伞尖,直指苍穹!

指向那道代表玄天宗长老威严、代表修仙界秩序的无匹剑光!

指向那高高在上的看台!

指向这污浊、血腥、令人窒息的天穹!

“轰——!!!”

暗红与青碧!

两股截然不同、却都蕴含着恐怖破坏力的能量,在斗兽场中央轰然碰撞!

没有僵持,没有试探。

只有最原始、最狂暴的湮灭!

刺目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将整个斗兽场映照得一片惨白,连那落下的血雨都仿佛被瞬间蒸发。震耳欲聋的爆鸣紧随其后,如同千万道雷霆同时在耳边炸响!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呈环形骤然扩散,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四面八方!

“噗——!”

看台上那些离得稍近、修为低微的看客,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在这毁灭性的冲击波下口喷鲜血,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稻草人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坚硬的石壁或座椅上,生死不知。胖子看客的惨叫声被淹没在轰鸣中,肥胖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掀飞。

坚固无比、加持了多重防护阵法的斗兽场地板,以碰撞点为中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脆弱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碎石和泥沙被高高抛起,又被后续的能量乱流碾成更细的粉末!

刺目的强光中心,那柄破旧油纸伞的伞尖,正死死抵在那道足以斩断山岳的青色剑光最锋锐之处!

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

在无数道惊骇欲绝的目光聚焦下,在凌绝真人那冰冷瞳孔骤然收缩的倒影中,一幕足以让整个修仙界为之失声的景象发生了: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清晰地穿透了能量的轰鸣!

那柄由凌绝真人亲自炼制、温养百年、象征着玄天宗内门长老威严与力量、青光流转、锐不可当的仙剑剑锋……就在那柄破旧油纸伞脆弱不堪的竹制伞尖轻轻一点之下……崩开了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痕!

裂痕如同黑色的毒蛇,瞬间从伞尖接触点蔓延开来!

“铮——!”

仙剑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充满痛苦和恐惧的哀鸣!剑身上流转的青色光晕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明灭不定,随即彻底黯淡下去!

“噗!”

心神相连的法宝骤然受创,凌绝真人如遭雷击!他那张永远刻板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控制的惊愕和一丝痛楚!身体猛地一晃,一丝殷红的血迹无法抑制地从他紧抿的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滑落,在纤尘不染的青色道袍上染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光芒渐敛。

狂暴的能量乱流缓缓平息,只剩下漫天飘洒的、带着焦糊味的尘埃,以及更加浓重的血腥气。冰冷的血雨重新落下,冲刷着狼藉的现场。

斗兽场中央,那柄破旧的油纸伞依旧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握着。伞面深蓝,其上那诡异的暗红符文已经隐没不见,只剩下被雨水浸透的陈旧布料。伞尖,稳稳地指向天空。

伞下,云月漪单膝跪在布满裂痕的沙地上,身体因脱力和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她全身的伤口都在刚才那恐怖力量的冲击下再次崩裂,鲜血混合着泥浆和雨水,在她身下蜿蜒成一片小小的、暗红的溪流。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要炸开胸腔。

然而,她抬起了头。

湿透的乱发紧贴着脸颊,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污垢和血痕,露出底下异常苍白的肌肤。那双眼睛,瞳孔深处那非人的暗红血芒已经褪去,重新变回了原本的深褐色。但那深褐之中,曾经充斥的麻木、疲惫、如同死水般的绝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是惊魂未定?是劫后余生的茫然?是对体内那股恐怖力量的恐惧?

不。

那是一种被点燃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亿万年的漆黑燧石,被一道来自九幽的毁灭雷霆狠狠劈中,终于迸发出第一缕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火焰!

她的目光,越过伞沿冰冷的弧度,越过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臂,越过脚下混合着自己鲜血的泥泞,死死地钉在远处高台上那个青色的身影上。

钉在凌绝真人嘴角那抹刺眼的血迹上。

钉在那柄光华黯淡、剑锋崩裂出醒目裂痕、此刻正微微震颤着发出低沉哀鸣的青色仙剑上!

世界一片死寂。雨声、风声、远处受伤看客的呻吟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个瘦小身影无声的凝视,和她手中那柄指向苍穹的破伞,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目睹这一幕的灵魂深处。

云月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尝到了雨水和铁锈般的血腥味。没有声音发出,但每一个看到那眼神的人,都仿佛听到了一个无声的、来自深渊的诘问,穿透冰冷的雨幕,回荡在死寂的斗兽场上空:

“天?”

那柄破旧的伞尖,依旧笔直地指着乌云密布、血雨倾盆的天空。

冰冷的血雨还在下,冲刷着斗兽场中央那片狼藉的裂痕。空气里弥漫着能量对撞后的焦糊味、新鲜的血腥气,还有……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高台上,凌绝真人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着。嘴角那抹刺目的红,如同最恶毒的嘲讽,狠狠灼烧着他身为玄天宗长老、身为高阶修士的尊严。那柄陪伴他百年、浸染过无数生灵之血的青冥剑,此刻在他手中低低哀鸣,剑锋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像一道丑陋的疤痕,刻在剑身,更刻在他心头。

耻辱!

滔天的耻辱!

被一个蝼蚁般的奴隶,用一柄破伞……击碎了仙剑?!这荒谬绝伦的景象,比直接砍他一剑更让他无法忍受!那伞尖指向天空的姿态,那瘦小身影无声的凝视,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上。

“邪……秽!”凌绝真人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碴和刻骨的杀意,瞬间驱散了笼罩全场的死寂,也点燃了他眼中压抑到极致的疯狂。那不再是看异物的审视,而是要将对方连同其存在彻底从世间抹除的暴虐!

他不再有任何保留,也顾不得什么长老风度。体内磅礴如海的灵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注入那柄哀鸣的青冥剑!黯淡的剑身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青芒,剑鸣不再是清越,而是化作撕裂耳膜的尖啸!那裂痕在狂暴灵力的冲击下,仿佛活了过来,边缘闪烁着不祥的黑光,整柄剑散发出一种即将崩解、与敌携亡的毁灭气息!

“给本座——灰!飞!烟!灭!”

凌绝真人须发皆张,面容因极致的怒意和杀意而扭曲狰狞。他双手握剑,不再是优雅的点指,而是如同凡俗武夫般,带着倾尽山岳之力、玉石俱焚的决绝,朝着下方那个单膝跪地的渺小身影,悍然劈下!

这一次,不再是剑光,而是整柄燃烧着青色光焰、裹挟着毁灭风暴的仙剑本体!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强行撕裂开道道细微的黑色裂痕!剑气未至,整个斗兽场的地面再次发出痛苦的呻吟,裂痕疯狂蔓延、加深,看台边缘坚硬的石壁“咔嚓嚓”碎裂、垮塌!那些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看客,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掼在地上,口鼻喷血,瞬间昏死过去。

死亡!

纯粹的、绝对的、没有任何侥幸的死亡!

云月漪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这锁定一切的杀意冻结、撕碎。身体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汞,连动一下手指都成了奢望。体内的那股来自破伞的力量,在刚才的爆发后,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留下的是更加蚀骨的空虚和撕裂般的剧痛。经脉像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识海一片混乱的风暴。

逃不掉。

挡不住。

绝望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心脏。她甚至能看到凌绝真人眼中那疯狂燃烧的、要将她挫骨扬灰的火焰。

然而,就在那柄燃烧着毁灭青焰的巨剑即将斩落头顶的刹那——

“嗡!”

紧握在手中的油纸伞,猛地一震!

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毁灭性的爆发,而是一种……更幽深、更急促的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伞骨深处被强行唤醒,带着一种近乎“焦急”的催促。伞柄上传来的不再是炽热,而是一种冰寒刺骨的急流,瞬间冲入云月漪几乎枯竭的经脉!

这力量远不如之前对抗仙剑时磅礴,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灵性?它蛮横地撕扯着她残存的气力,强行驱动着她早已麻木的身体!

“走!”

一个模糊的意念,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指令,随着那股冰寒的力量狠狠撞入她的意识!

不是对抗!是逃离!

千钧一发!

云月漪根本来不及思考这指令从何而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那股冰冷力量的强行驱动下,她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反应!她猛地收伞,那柄破旧的油纸伞在她手中瞬间合拢,伞尖朝下,狠狠戳向脚下布满裂痕、被血水浸透的沙地!

“噗!”

伞尖刺入的地方,并非坚硬的石板,而是……一片在能量冲击下早已变得脆弱不堪、布满蛛网裂痕的区域!更诡异的是,当伞尖刺入的瞬间,伞骨上那些肉眼难辨的细微纹路似乎微微亮了一下,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伞尖注入地面。

“咔嚓——轰隆!”

以伞尖为中心,方圆丈许的地面,如同被抽掉了最后的支撑,猛地向下塌陷!不是简单的塌陷,而是……崩塌!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窟窿瞬间出现,边缘的沙石泥浆如同流沙般向内疯狂倾泻!

凌绝真人那毁天灭地的一剑,裹挟着恐怖的青色光焰,狠狠斩落!

“轰——!!!”

碎石、泥沙、浑浊的血水,被狂暴的剑气瞬间蒸发、化为虚无!一个深达数丈的恐怖剑坑出现在斗兽场中央,边缘光滑如镜,冒着丝丝青烟。狂暴的剑气余波如同实质的巨浪,狠狠拍向四周,将附近的石壁彻底摧毁!

但,剑坑之中,除了焦黑的泥土和蒸腾的青烟,空无一物!

那个瘦小的身影,那柄破旧的油纸伞,在剑锋降临前的最后一瞬,随着那突然崩塌的地面……消失了!

凌绝真人的剑势猛地顿住,悬停在深坑上方。他脸上的狰狞和杀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化为更加暴怒的狂澜!

“跑了?!”

他猛地低头,神念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扫过那个深坑,深入地底!然而,坑底除了被剑气灼烧得坚硬的泥土和岩石,再无他物!那崩塌的痕迹,也仅仅局限于地表丈许,下面依旧是坚固的地基,没有任何地道存在的迹象!

一个奴隶,一柄破伞,怎么可能在他眼皮底下,在他全力一击之下……凭空消失?!

“搜!!”凌绝真人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凶兽,震得整个摇摇欲坠的斗兽场簌簌发抖,“封锁全宗!开启护山大阵!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掘地三尺,也要把那邪秽孽障给本座挖出来!!”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在血雨和废墟中回荡,充满了被蝼蚁戏耍后的滔天屈辱和疯狂。

黑暗。

冰冷。

窒息。

沉重的泥土和碎石混合着腥臭的血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云月漪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正在被大地吞噬。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吸入了浓重的土腥和血腥,呛得她肺部火辣辣地疼。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刚才那强行驱动和塌陷的冲击碾碎了,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

死亡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更缓慢、更窒息的方式降临。

就在这时,紧握在手中的伞柄,再次传来那股冰寒的、带着奇异灵性的力量。这一次,力量很微弱,却异常执着,如同黑暗中一盏摇曳的、微弱的引路灯。它不再强行驱动她的身体,而是化作一股微弱的暖流,强行护住了她的心脉,驱散了一部分窒息的冰冷,让她混乱的识海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动……”

那个模糊的意念再次出现,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指向一个方向——斜下方,更深邃的黑暗。

求生的意志压倒了肉体的痛苦。云月漪咬着牙,口腔里满是泥土和血腥味。她开始挣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像一条在泥浆里蠕动的蚯蚓。指甲在坚硬的泥土和碎石上抠挖、断裂,鲜血混入泥浆。她借着那股微弱力量的指引,朝着意念所指的方向,一点点地挪动,挖掘。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耗尽她积攒的一点力气。黑暗和重压无休无止,时间失去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呼吸,也许已经过去了一天。意识在剧痛、窒息和绝望的边缘反复沉浮。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力气完全耗尽时——

“哗啦!”

前方阻挡的泥土和碎石突然一空!

一股带着霉味和腐朽气息的、相对流通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

云月漪的身体失去支撑,猛地向前一栽,从狭窄的土石缝隙中滚落出来,“噗通”一声,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也让她昏沉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挣扎着抬起头。

眼前并非她想象中的斗兽场地底深处。这是一条幽深、狭窄的通道。墙壁是粗糙开凿的岩石,布满了湿滑的青苔和水痕。几颗镶嵌在岩壁上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萤石,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勉强照亮了脚下湿漉漉的、布满污垢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令人心悸的煞气,像是无数生灵在绝望中留下的怨念沉淀。远处,隐隐传来水流沉闷的轰鸣声。

这里……似乎是玄天宗庞大地下排水系统的一部分?或者……是更古老、更不为人知的废弃通道?

她是怎么掉到这里来的?那把伞……

云月漪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油纸伞。它依旧破旧,伞骨上沾满了泥浆,深蓝色的伞面污秽不堪。但就是它,在绝境中为她撕开了一条生路。

“嗡……”

伞柄再次传来微弱的震动,那股冰寒的力量并未消失,反而比之前清晰了一丝,如同黑暗中警觉的触角,指向通道的深处某个方向,带着一种强烈的、催促她离开此地的警告意味。

没有时间思考。凌绝的咆哮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玄天宗的追杀随时可能降临。云月漪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用油纸伞撑着地面,挣扎着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混合着泥浆从额头滑落。

她不敢停留,也不敢点亮任何光源,只能借着岩壁上那些稀疏的、微弱的萤石光芒,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伞柄指引的方向,朝着通道深处那未知的黑暗和轰鸣的水声源头,艰难地挪去。

冰冷的岩石墙壁触手湿滑,脚下的污水散发着恶臭。通道曲折蜿蜒,岔路极多,如同巨大的迷宫。每一次选择岔路,伞柄都会传来微弱的提示,或牵引,或阻止。她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被这柄神秘的破伞牵引着,在黑暗的地下亡命奔逃。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前方水流轰鸣的声音越来越大,空气也越发潮湿冰冷。转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横亘在前方!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不知名的杂物,咆哮着奔腾而过,声势骇人。河水撞击着两侧的岩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暗河对面,是更加深邃、望不到尽头的黑暗。

而在这条暗河靠近她这一侧的岸边,赫然停泊着几艘简陋的、黑乎乎的木筏!木筏用粗糙的绳索系在岸边凸起的岩石上,随着汹涌的河水起伏不定,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仿佛随时会被激流撕碎卷走。

伞柄的震动变得急促起来,清晰地指向其中一艘看起来最破旧、最小的木筏。

渡河?

云月漪看着那浑浊咆哮的河水,心脏剧烈地跳动。她水性并不好,在这狂暴的地下暗河中,一旦落水,必死无疑。这破旧的木筏,真的能载她渡过去?

身后,极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沉闷的声响,像是重物敲击岩壁,又像是……人声?追兵?!

恐惧瞬间压倒了犹豫。

她踉跄着冲到岸边,解开那艘破木筏的绳索。绳索早已腐朽,被她用力一扯便断裂开来。木筏猛地一荡,被汹涌的河水冲得向外漂去!云月漪惊叫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一扑,整个人重重地摔在湿滑冰冷的木筏上!

“哗啦!”

浑浊冰冷的河水瞬间拍打上来,将她半个身子都浸透。木筏在狂暴的激流中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疯狂地旋转、颠簸!云月漪死死抓住筏子上凸起的木棱,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才勉强没有被甩飞出去。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她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伤口在冰冷河水的浸泡下更是钻心地疼。

她紧紧闭着眼,不敢看那翻滚的浊浪,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和力气,都寄托在身下这艘随时可能散架的木筏,以及……手中那柄同样湿透冰冷的破伞上。

暗河咆哮着,裹挟着这艘渺小的木筏和其上更渺小的身影,冲入了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隧道。身后的声音,无论是追兵的喧嚣还是斗兽场的血腥,都被这震耳欲聋的水声彻底吞没。

不知在黑暗中漂流了多久,水流似乎渐渐平缓了一些。木筏不再疯狂旋转,只是随着水流缓缓向前。

云月漪稍稍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极度的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趴在湿冷的木筏上,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河水刺激着她的伤口,带来阵阵麻痹的痛感。

就在她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木筏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她勉强抬起头。

前方不再是狭窄的岩壁通道,而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如同地下溶洞般的空间。微弱的光线从上方极高的穹顶缝隙中透下,勉强能看清周围嶙峋的怪石轮廓。水流在这里汇聚成一片相对平静的深潭,木筏正漂在潭水边缘。

岸边,不再是粗糙的岩石,而是……一片倾斜的、布满淤泥和碎石的滩涂。更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天光透入。

出口?!

云月漪心中猛地一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划动木筏靠岸。

然而,就在木筏即将触碰到岸边淤泥的瞬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冷气息,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笼罩了整个溶洞空间!

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深潭平静的水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死寂得可怕。连那从穹顶缝隙透下的微弱天光,都仿佛被冻结了。

云月漪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比面对凌绝真人时更加纯粹、更加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那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漠视!一种如同神灵俯瞰尘埃的、绝对的、令人绝望的漠视!

她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就在她身后不远处,溶洞入口那片最浓郁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他站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就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穿着一件样式极其古旧、看不出材质的黑色长袍,袍角纹丝不动,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避开了他。兜帽的阴影深深垂下,完全遮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释放出任何强大的威压,甚至没有刻意去看云月漪。但就是这种绝对的“存在感”本身,就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领域,将整个溶洞空间都凝固了。

云月漪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手中的油纸伞,第一次传递出一种……剧烈的不安!伞骨在微微震颤,伞面上那些污渍的深处,似乎有极其暗淡的符文光影在疯狂闪烁、明灭,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和“戒备”!

“伞……留下。”

一个声音响起。并非从黑袍人的方向传来,而是直接在云月漪的脑海中响起。声音很年轻,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中性的清澈,但每一个字都冰冷得不含一丝人类情感,如同亘古不化的玄冰相互碰撞。

“你……可以走。”

那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没有威胁,没有命令,只是平静地宣告一个结果。

然而,就是这种绝对的平静,比任何咆哮的杀意更让云月漪感到恐惧。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尽管看不到)穿透了兜帽的阴影,落在了她紧握的油纸伞上。那目光里没有贪婪,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确认物品归属般的理所当然。

留下伞?这柄从她记事起就相依为命、在绝境中救了她性命、隐藏着惊天秘密的破伞?

不!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火星,在极致的恐惧中猛地迸发出来!这柄伞,是她唯一的伙伴,是她身世的谜团,更是她刚刚窥见一丝真相、摆脱纯粹蝼蚁命运的唯一倚仗!失去了它,她将重新变回那个在污泥里挣扎、随时会被碾死的奴隶!

凭什么?!

一股混杂着恐惧、不甘、以及被那冰冷声音彻底点燃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微弱反抗意志,猛地冲垮了那冻结灵魂的寒意!

“不……!”一声嘶哑的、如同被砂纸磨过的低吼,从云月漪喉咙深处挤出。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片阴影中的身影,握着伞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着。

那黑袍身影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兜帽阴影下,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目光落在了云月漪的脸上,带着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意外”的波动。

“哦?”脑海中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玩味的起伏,“月华之血……竟未绝么?”

月华之血?云月漪心头剧震!这个名字……伞中的古老存在似乎也提到过!与那被灭绝的血脉有关?

但黑袍人并未解释。他只是缓缓地、极其优雅地抬起了右手。

那是一只极其苍白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仿佛用最上等的寒玉雕琢而成。没有掐诀,没有引动任何天地灵气,只是那么随意地、朝着云月漪的方向,轻轻一拂。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能量爆发的光芒。

然而,就在他拂袖的刹那,云月漪感觉自己所处的空间……凝固了!

不是被冻结,而是被剥离!她、她身下的木筏、甚至周围一小片潭水和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整个溶洞空间中硬生生“挖”了出来!光线、声音、空气的流动……一切与外界联系的感知瞬间被切断!她陷入了一个绝对的、死寂的、只有自己心跳声的囚笼!

手中的油纸伞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嗡鸣!伞面上,那些暗淡的符文疯狂闪烁,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鱼般剧烈挣扎、扭曲!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愤怒、都要绝望的意念,如同濒死的凶兽发出最后的咆哮,狠狠冲入云月漪的识海!

【蝼蚁!安敢……窃天……之威!】

是伞中那个自称“冥”的存在!它的声音充满了被冒犯的滔天怒意,以及一种……仿佛遇到宿敌般的、刻骨的恨意!但在这股恨意之下,云月漪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近乎虚弱的……惊惧!

黑袍人似乎完全不受伞中那恐怖意念的影响。他那只抬起的手,五指微微收拢。

“咔嚓……”

云月漪身处的这片凝固空间,瞬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如同琉璃即将破碎的声响!无形的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而来!她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前阵阵发黑,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彻底碾碎!

“放开……她!”

一个更加古老、更加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直接在凝固的空间内炸响!这一次,并非来自伞中,而是……来自伞柄!声音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疲惫,仿佛从亿万年的沉睡中被强行唤醒,每一个字都带着时光沉淀的沉重。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云月漪手中的油纸伞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伞尖处,一点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刺穿万古黑暗的暗红光芒骤然亮起!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毁灭,而是一种决绝的、穿透性的力量!

“嗤——!”

那点暗红光芒,如同烧红的针尖,狠狠刺向黑袍人拂袖制造出的凝固空间壁障!

凝固的空间壁障剧烈波动起来,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黑袍人那稳如磐石的身影,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晃动!他收拢的手指,似乎也受到了阻碍,微微一顿!

就是这一顿!

云月漪感觉身上的压力骤然一松!那片凝固的空间壁障被伞尖的光芒刺破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孔洞!外界溶洞中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涌入!

“走!”

伞柄中那个古老而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急促。

云月漪根本来不及思考这瞬息万变的局势!求生的本能和伞柄传来的最后推力,让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猛地将伞尖对准脚下木筏和潭水交接处那片被刺穿、正剧烈波动的空间壁障——

“破!”

她嘶吼着,将全身残存的气力连同伞柄传递过来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部灌注于伞尖!

“噗!”

仿佛戳破了一个无形的气泡。

那点暗红光芒彻底洞穿了凝固的空间!一股巨大的推力从伞柄传来,裹挟着云月漪和她身下的破木筏,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那道被强行撕开的微小裂缝中冲了出去!狠狠撞向不远处的淤泥滩涂!

“砰!”

木筏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散架!云月漪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湿滑的淤泥碎石滩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身后。

那片凝固的空间如同破碎的镜面,正在缓缓消散。黑袍人依旧静静地立在阴影中,兜帽低垂,看不清表情。他那只抬起的手,已经缓缓放下,拢回了宽大的袍袖之中。没有追击,也没有愤怒,仿佛刚才那足以碾碎空间的恐怖一击,只是随手掸去了一粒微尘。

溶洞中,只有暗河奔涌的轰鸣,以及云月漪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的喘息。

黑袍人微微偏了偏头,兜帽的阴影似乎转向了云月漪手中那柄依旧紧握、伞尖光芒已然彻底熄灭、变得无比黯淡的油纸伞。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念,直接烙印在云月漪混乱的识海中,冰冷依旧,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小东西,你确定……”

“……你手中紧握的牢笼里关着的,”

“……真是囚徒吗?”

淤泥冰冷刺骨,带着腐殖质的腥气,糊满了云月漪的口鼻。她趴在湿滑的滩涂上,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吞咽砂砾,带着铁锈味的血沫从嘴角不断溢出。全身的骨头仿佛都错了位,被黑袍人那无形一拂留下的空间挤压感,如同冰冷的烙铁,深深印在每一寸肌骨上。

但更冷的,是心。

黑袍人那无声的质问,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混乱的识海:

“小东西,你确定……你手中紧握的牢笼里关着的,……真是囚徒吗?”

牢笼?囚徒?

云月漪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伞柄上。油纸伞沾满了污泥,黯淡无光,伞面上那些曾爆发出惊天威能的符文早已沉寂,仿佛刚才那撕裂空间、对抗黑袍人的恐怖力量只是一场幻觉。此刻的它,又变回了那柄在斗兽场角落里陪伴她无数个冰冷夜晚的、破旧脆弱的伙伴。

伞中囚禁着“冥”,一个自称被窃取了天道权柄的古老存在。是它赋予了她反抗的力量,击碎了凌绝的仙剑,撕开了斗兽场的地面,最终……在黑袍人那绝对的力量面前,发出了绝望而不甘的咆哮,甚至引动了伞柄深处另一个更加古老、更加疲惫的声音。

囚徒?如果伞是牢笼,“冥”是被囚禁者,那它为何能借用伞的力量?那伞柄深处的声音又是谁?黑袍人为何要夺伞?他口中的“月华之血”又是什么?自己这卑微如尘的奴隶,难道真有什么被仙庭灭绝的血脉?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迷茫。她一直以为,斗兽场是囚笼,玄天宗是囚笼,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是囚笼。她唯一的慰藉和伙伴,是这柄破伞。可现在,连这唯一的伙伴本身,似乎也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一个更深的牢笼?谁囚禁了谁?谁才是真正的囚徒?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牵扯着胸腹的伤口,疼得她蜷缩起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这些令人窒息的谜团。她必须离开这里!黑袍人没有追来,不代表玄天宗的追兵不会找到这个地下出口!

她挣扎着,用油纸伞当拐杖,一点一点从冰冷的淤泥中撑起身体。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骨骼的呻吟和肌肉的撕裂感。她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溶洞深处那微弱天光透来的方向挪去。

光线越来越清晰。空气也不再是地下河道的潮湿腐朽,而是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虽然依旧浑浊,却有了生的味道。终于,她拨开一丛垂落的、带着湿气的藤蔓——

天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久违的、真实的天空!不再是斗兽场法阵模拟的光线,而是带着雨后清新、却又被厚重乌云遮蔽的天光。她正处在一个巨大沼泽的边缘。身后是黑黢黢的山体裂缝,身前是无边无际的、泛着幽绿水光的泥沼。腐烂的枯木半沉半浮,扭曲的怪树盘根错节,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瘴气和死水的腥味。稀薄的雾气在低洼处缓缓流动,遮蔽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远处影影绰绰的、如同怪兽脊背般的黑色山峦轮廓。

万瘴泽。玄天宗势力范围边缘,有名的凶险绝地。

希望与绝望同时涌上心头。逃出了玄天宗的直接掌控,却落入了这片连修士都闻之色变的险地。以她现在的状态,随便一只沼泽里的毒虫猛兽都能要了她的命。

“沙沙……”

一阵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从左侧的芦苇丛中传来。

云月漪浑身一僵,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将身体缩回藤蔓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几片叶子,透过缝隙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浅水洼旁,一只通体覆盖着暗绿色鳞片、形似蜥蜴、却长着三只猩红眼睛的丑陋生物,正用它那分叉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水洼边一具早已腐烂的兽尸。那兽尸散发着恶臭,引来不少蚊蝇,也引来了这只“三眼泽蜥”。

突然,平静的水面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出!

“哗啦!”

水花四溅!

一条足有手臂粗细、浑身布满黄黑环纹、头呈三角形的毒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住了三眼泽蜥的后腿!毒牙深深嵌入!

泽蜥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嘶鸣,三只眼睛瞬间瞪圆,充满了痛苦和惊恐。它疯狂地扭动身体,试图甩脱毒蛇。那毒蛇却死死咬住,身体如同绞索般迅速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泽蜥的挣扎越来越无力,鳞片在蛇身的绞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这是一场发生在泥沼边缘的、无声而残酷的生死绞杀。捕食者瞬间沦为猎物。

云月漪看得手脚冰凉。这就是万瘴泽的法则,比斗兽场更加赤裸,更加无情。没有观众,没有喝彩,只有最原始的生存与毁灭。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泽蜥眼中那迅速黯淡下去的光,那是生命之火熄灭的过程,绝望而卑微。

就在泽蜥的挣扎即将停止,毒蛇准备享用美餐的瞬间——

“嗖!”

一道灰影如同闪电般从更高处的树冠扑下!那是一只体型不大、却异常矫健的“鬼面猿”!它锋利的爪子精准地抓向毒蛇的七寸!

毒蛇察觉到致命威胁,不得不松开绞杀,试图躲避。但鬼面猿的速度更快!利爪划过,带起一溜血光!毒蛇吃痛,猛地缩回水中,消失不见。

鬼面猿轻盈地落在水边,看也不看那奄奄一息、后腿肿胀发黑的三眼泽蜥,只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迅速拖起泽蜥的尸体,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密的树影之中。

水洼边,只剩下被搅浑的泥水和几片挣扎时带起的腐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弱肉强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残酷的链条在万瘴泽的每一个角落无声上演。云月漪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心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她感觉自己就像那只三眼泽蜥,刚刚挣脱了毒蛇(凌绝、黑袍人)的致命一击,却依旧深陷在这片更大的、更凶险的泥沼之中。谁是下一个鬼面猿?谁又是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力量。她从未如此刻般渴望力量。不是斗兽场里为了半块发霉饼子而拼命撕咬的力量,而是能够真正主宰自己命运、打破这层层囚笼的力量!伞中的“冥”曾给予她一丝,但那力量太狂暴,太陌生,如同饮鸩止渴。黑袍人的话,更让她对这力量的来源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怀疑。

她低头,看着手中沾满污泥的破伞。伞柄冰冷,毫无回应。

“沙沙沙……” 又有细微的声音传来,这次更近,似乎就在她藏身的藤蔓附近!是某种多足生物爬行的声音!

云月漪头皮发麻,心脏狂跳。她现在的状态,连只大点的毒虫都对付不了!她紧紧抓住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准备拼死一搏。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一只拳头大小、甲壳黝黑发亮、长着锋利口器的“铁颚甲虫”,正费力地拖着一片比它身体大得多的、枯黄的落叶,从藤蔓根部爬过。它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近在咫尺的云月漪,只是专注地、艰难地拖动着它的“战利品”,朝着泥沼深处一个微隆起的土丘爬去。那片叶子对它而言是过冬的储备,是生存的希望。

云月漪紧绷的神经缓缓放松,看着那只渺小的甲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它和自己,又有多少区别?都在为了生存,在这片巨大的囚笼里,拖动着沉重的负担,挣扎前行。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避开甲虫的行进路线,尽量不发出声音。沼泽的雾气更浓了,天色也越发昏暗。她必须在天黑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

凭借着在斗兽场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感知,云月漪避开几处明显有大型生物活动痕迹的泥潭和水洼,最终在一棵巨大的、根部虬结拱起形成天然树洞的枯树下停了下来。树洞不大,仅能容身,但相对干燥,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枯枝遮掩,是个不错的藏身点。

她蜷缩进树洞最深处,冰冷的泥土紧贴着身体。外面,万瘴泽的夜晚降临了。各种奇异的虫鸣、野兽的嘶吼、翅膀扑棱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诡异而充满杀机的夜曲。浓重的瘴气开始弥漫,带着麻痹神经的甜腥味。

饥饿、寒冷、伤痛、疲惫……所有负面感觉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紧紧抱着那柄冰冷的油纸伞,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黑暗中,意识在痛苦和昏沉中浮浮沉沉。黑袍人冰冷的声音、凌绝扭曲的面孔、斗兽场的血雨、三眼泽蜥绝望的眼神、铁颚甲虫拖拽落叶的执着……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牢笼……囚徒……”

“月华之血……”

“吾名……‘冥’!”

“伪神!窃贼!”

这些声音如同魔咒,在她混沌的识海中反复回响,碰撞。她感觉自己就像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层层嵌套的迷宫。斗兽场是最外层的牢笼,万瘴泽是更大的牢笼,修仙界呢?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庭呢?是否也是一个更大的牢笼?而手中这柄伞,这个自称囚徒“冥”的容器,是否又是另一个更核心、更可怕的牢笼?谁建造了这些牢笼?谁在囚禁谁?

她是谁?一个被随手丢弃在斗兽场的奴隶?一个身负“月华之血”、被仙庭灭绝的遗族?还是……一个懵懂无知、却握着某个惊天囚笼钥匙的“狱卒”?

困惑如同沼泽的瘴气,丝丝缕缕,缠绕着她的灵魂,带来窒息般的迷茫。她找不到答案,只有冰冷、黑暗、饥饿和无处不在的危险。

就在这时,紧抱在怀中的油纸伞,伞柄处,那光滑冰凉的位置,极其极其微弱地……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力量,也不是对抗黑袍人时那种冰寒的灵性。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韵律的……脉动?

很轻,很慢,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又像是某种古老引擎在深渊中重新启动的……第一声微弱的震颤。

它透过冰冷的伞柄,透过她紧贴的胸口皮肤,微弱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云月漪昏沉的意识猛地一凛!

她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点点的接触上。不是错觉!那微弱的脉动虽然断断续续,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但它确实存在!它在……回应?或者说,它在……复苏?

这柄伞,这个牢笼,里面的“囚徒”……并未沉寂?

一股寒意,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一点星火的悸动,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盯着怀中那柄在树洞幽暗光线里只剩下模糊轮廓的破伞,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它。

它到底是什么?

万瘴泽的夜,浓得化不开。瘴气如同有生命的灰纱,在扭曲的枯树间无声流淌,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各种无法名状的窸窣、嘶鸣、啃噬声在浓雾深处此起彼伏,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网。

树洞深处,冰冷和剧痛是永恒的基调。云月漪蜷缩着,像一枚被遗弃在泥沼深处的顽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全身伤口的钝痛抗议。饥饿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胃。斗兽场残留的血腥、黑袍人带来的空间碾压感、沼泽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如同一块块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灵魂深处,几乎要将她最后一丝清明压垮。

黑暗不仅仅是视觉的剥夺,更是意识的泥沼。她感觉自己正在下沉,沉向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虚无的深渊。斗兽场冰冷的石壁、凌绝真人扭曲的面孔、铁塔壮汉化为黑灰的瞬间、三眼泽蜥绝望的眼瞳、黑袍人兜帽下那无法窥视的冰冷……无数破碎的、带着血腥和恐惧的画面碎片,如同失控的旋涡,在她昏沉的识海里疯狂搅动、碰撞。

“牢笼……”

“囚徒……”

“月华之血……”

“吾名……‘冥’!”

“伪神!窃贼!”

“你确定……你手中紧握的牢笼里关着的,……真是囚徒吗?”

这些声音,这些质问,如同淬毒的荆棘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维,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迷茫和尖锐的痛楚。她是谁?一个侥幸未死的奴隶?一个背负着被灭绝血脉的遗孤?还是一个懵懂无知、却握着一个连强大存在都觊觎的、名为“伞”的恐怖牢笼钥匙的……狱卒?伞中的“冥”,那个自称被窃取了天道的存在,是反抗的希望?还是另一个更古老、更危险的陷阱?黑袍人的话,像一颗怀疑的种子,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深深扎进了心底。

她用力抱紧怀中唯一的依靠——那柄沾满污泥、冰冷破旧的油纸伞。指尖深深陷入伞柄光滑的竹骨,仿佛要从这冰冷的触感中汲取最后一点对抗虚无的勇气。然而,伞依旧沉寂,如同死去。那些曾爆发出撕裂仙剑、对抗空间凝固的符文,此刻隐藏在污秽的伞面下,再无半点回应。绝望的冰冷,混合着沼泽夜晚刺骨的湿寒,一丝丝渗透进来,几乎要将她彻底冻结。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震动。

不是来自外界沼泽的声响,不是野兽的嘶吼。

是来自她紧贴胸口的伞柄深处。

那感觉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缕轻烟,如同沉睡巨兽在无尽深渊里翻身的第一个微弱的信号。它并非力量,也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脉动?

很轻,很慢,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彻底吞噬。

云月漪昏沉的意识骤然一凛!

所有的痛苦、寒冷、饥饿、恐惧,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强行推开。她猛地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所有的意念,都死死地聚焦在与伞柄接触的那一小片冰冷皮肤上。

不是错觉!

那微弱的脉动虽然时隐时现,脆弱得如同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心跳,但它真实存在!它透过冰冷光滑的竹骨,透过她冰冷麻木的指尖,微弱却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将她从沉沦的边缘拽回了一丝!

它在动!

它没有沉寂!

这个牢笼……里面的东西……还“活”着!

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瞬间席卷了云月漪的全身。那不是纯粹的恐惧,也不是纯粹的激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寒与灼热的复杂悸动,如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永夜深渊里,突然瞥见了一点……幽微的、难以定义的、不知是希望还是更大灾厄源头的……星火!

她低下头,在树洞浓稠的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死死“盯”着怀中那柄只能勉强勾勒出模糊轮廓的破伞。视线仿佛拥有了穿透力,穿透了污泥,穿透了陈旧的伞布,试图窥探那伞骨深处、符文之下……那幽邃的、被囚禁的……“存在”。

它是什么?

它想做什么?

它……需要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绝望和这微末希望逼出来的尖锐:你确定……你手中紧握的牢笼里关着的,……真是囚徒吗?

树洞外,浓雾深处,一点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光芒,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那光芒极其黯淡,在浓重的瘴气中艰难地穿透一小片区域,映照出附近几根扭曲如鬼爪的枯枝。它漂浮着,缓缓移动,如同某种未知生灵冷漠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搜寻着什么。

那点绿光,在云月漪紧缩的瞳孔中,被无限放大。

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与伞柄深处那微弱而古老的脉动……隐隐形成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共振。

滴答。

一滴冰冷的水珠,从洞顶的枯藤上落下,砸在她布满泥污的额头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她依旧蜷缩在树洞最深的阴影里,紧抱着那柄冰冷又似乎开始“苏醒”的伞,一动不动。目光越过遮掩洞口的藤蔓缝隙,死死锁定了浓雾中那一点游弋的、代表着未知危险的幽绿萤光。

黑暗中,只有她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透过伞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如同远古战鼓被重新敲响的……

心跳。

(真的是心跳嘛?后续请见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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