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交替,云雾聚散,小六子渐渐习惯了这方孤绝天地独有的韵律。
清晨,他会在“小灰”、“点点”们清脆的晨曲中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爬到洞口那块被夜露打湿的岩石边,眼巴巴地等着头顶鹰嘴岩上垂下的竹篮。窝窝头依旧是那个硬邦邦、灰扑扑的疙瘩,山泉水也依旧冰冷刺骨。但他已经摸索出了对付它们的“诀窍”:把窝窝头揣在怀里,用体温慢慢焐软一点再啃;喝水时小口慢咽,让冰水在嘴里含一会儿,等不那么冻牙了再吞下去。最难啃的边角料和麸皮,则成了他“外交”的硬通货,用来换取“胖墩”的卖力表演和“点点”落在肩头的短暂信任。
午后,如果运气好,铅灰色的云层偶尔会被撕开一道口子,吝啬地洒下几缕稀薄却珍贵的阳光。这时,便是思过崖顶最“热闹”的时光。小六子会把他那块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宝座”——洞口一块相对平整、被晒得微微发暖的大青石——让出来一半,拍拍石面,招呼他的毛茸茸朋友们。
“大尾巴”松鼠往往会第一个响应,抱着它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干瘪的野果或松子,毫不客气地跳上石头,占据阳光最充足的一角,惬意地蜷缩起来,一边啃食,一边眯着乌溜溜的眼睛晒太阳,蓬松的大尾巴像条温暖的毛毯,盖在自己身上,偶尔还会无意识地扫过小六子的腿。
几只山雀也会扑棱着落下,在石头边缘蹦蹦跳跳,啄食着小六子提前撒好的窝窝头碎屑。“啾啾”的鸣叫和“大尾巴”满足的磨牙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这孤崖上最动听的背景音乐。小六子就懒洋洋地斜倚在石头上,眯着眼,感受着那难得的暖意透过粗糙的“罪衣”渗入皮肤,驱散些许寒意。他看着“大尾巴”鼓囊囊的腮帮子,听着山雀们叽叽喳喳的“闲聊”,偶尔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大尾巴”那暖烘烘的尾巴尖,或者模仿几声鸟叫,引得“点点”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清苦依旧,孤寂感也如影随形,但有了这些生灵的陪伴,那蚀骨的绝望和恐惧,终究是被一层毛茸茸的暖意隔开了。小六子甚至开始觉得,这种除了吃、睡、晒太阳、喂鸟逗松鼠外啥也不用干的日子…好像…也挺清闲?除了有点无聊。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慷慨,将整个崖顶都笼罩在一层暖融融的金色里。“大尾巴”吃饱喝足,抱着它的大尾巴,在温暖的青石上蜷成一团毛球,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几只山雀也吃饱了,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则飞到了更高的岩石上,沐浴着更充足的阳光,安静地打着盹儿。
小六子也晒得浑身暖洋洋、懒洋洋的。他像只吃饱喝足的猫,在青石上摊开四肢,摆成一个极其放松的“大”字型。阳光晒在脸上,有点痒,他舒服地眯起眼睛,脑袋无意识地左右转动,寻找着最舒服的姿势。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周围嶙峋的怪石和冰冷的崖壁上扫过。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青石旁边不远处、那片紧贴着崖壁的、生长得异常茂盛的墨绿色苔藓上。
这片苔藓覆盖了大片的崖壁,厚实、湿润,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小六子以前也看到过,只觉得是这潮湿崖壁上再普通不过的植被。但此刻,也许是阳光的角度恰好,也许是他的视线放空了,也许是纯粹的无聊驱使…他恍惚觉得,在那片浓密的苔藓之下,靠近崖壁底部的位置,似乎…隐约透出一点点…不同于苔藓颜色的、非常非常浅淡的痕迹?
像是一些…极细的、断断续续的…线条?
“咦?” 小六子一下子来了点精神,困意消散了大半。他骨碌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凑近了些,仔细朝那片苔藓望去。
阳光斜斜地照射着。在苔藓最厚实、颜色最深的地方,靠近岩石根部,的确可以看到一些极其模糊、极其浅淡的凹痕!它们被厚厚的苔藓覆盖着,只露出一点点微不可察的轮廓,断断续续,杂乱无章,像是顽童随手在泥地上划拉出的印记,又像是岩石本身历经风霜形成的天然纹理。
“刻…刻上去的?” 小六子歪着小脑袋,好奇心像被羽毛搔了一下,痒痒的。这鸟不拉屎的思过崖,除了他这种倒霉蛋,谁会跑来在石头上刻东西?刻的又是什么?
无聊,是探索最强大的驱动力。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六子立刻跳下青石,跑到那片苔藓前蹲下。他伸出小手指,试着抠了抠那厚实湿润的苔藓表层。苔藓很韧,紧紧吸附在岩石上,仅凭手指很难抠动。
他环顾四周,想找点工具。目光扫过旁边一块风化的碎石片,捡起来试了试,边缘太钝。又看到“大尾巴”啃剩的松塔碎片,太软。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怀里——那个刚啃了一半、还带着他体温的窝窝头。
一个“天才”的想法诞生了!
他掰下一小块相对湿润软乎的窝窝头芯子,捏在手里,像捏着一块小小的橡皮擦。然后,他对着那片苔藓,小心翼翼地将湿润的窝窝头按了上去,用力摩擦!
湿润的窝窝头碎屑混合着苔藓表面的水分,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清洁膏”。小六子像个小工匠,屏住呼吸,用那块“窝窝头橡皮”,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在厚厚的苔藓上擦拭着。
“沙…沙…” 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崖顶响起。湿润的苔藓碎屑和墨绿色的汁液被蹭了下来,沾满了他的手指和那块可怜的窝窝头“橡皮”。
清理工作比想象中艰难。苔藓又厚又韧,扎根很深。小六子忙活了好一会儿,累得小胳膊发酸,额头上都冒出了细汗,才勉强清理出巴掌大一小块岩石表面。
他丢开那块已经变得黑绿黏糊、彻底报废的“窝窝头橡皮”,凑近自己清理出来的地方,用袖子抹掉岩石上残留的苔藓汁液和碎屑。
终于,露出了岩石的本色——一种深沉的青黑色。而在那青黑色的石面上,清晰地显现出几道深深的刻痕!
那刻痕…果然是人刻上去的!
但并非小六子想象中的文字或图画。它们是一些极其古怪、极其抽象的线条和图案!
线条有直有曲,有的粗犷有力,深深嵌入石中;有的又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开。它们相互交错、缠绕、转折,毫无规律可循,如同顽童信手涂鸦,又像是某种狂乱状态下宣泄的印记。在这些杂乱的线条间,还夹杂着一些同样难以理解的符号: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一些如同蝌蚪般的点,几道如同闪电般的折线,甚至还有一个看起来像缺了口的月牙…
整体看上去,就是一片混乱不堪、毫无美感、更看不出任何意义的古老涂鸦!完全不像什么高深秘籍或者前辈留言。
“什么嘛…” 小六子大失所望,一屁股坐在地上,小嘴撅得老高,“还以为是藏宝图呢…结果就是乱画一通!谁这么无聊,跑到这鬼地方来刻石头玩?” 他想象中的绝世武功秘籍、惊天宝藏线索瞬间破灭。
他泄气地看着自己沾满绿色苔藓汁液和黑色石粉、脏兮兮的小手,再看看那片费了老大劲才清理出来、却只收获了一堆“鬼画符”的岩石,顿时觉得索然无味。阳光晒得人发懒,之前的兴奋劲儿一过,困意又涌了上来。
“算了…没意思…” 他嘟囔着,意兴阑珊。懒得再清理了。他拍拍屁股上的灰,重新爬回那块温暖的大青石上。被惊动的“大尾巴”只是抬了抬眼皮,见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又抱着尾巴缩了回去。
小六子像条晒蔫了的咸鱼,重新在青石上摊开。阳光暖融融的,晒得他骨头缝都酥了。他把刚才清理石刻弄脏的小手随意在粗糙的“罪衣”上蹭了蹭,然后枕着自己的胳膊,侧过身,目光百无聊赖地再次落回那片被他清理出一小块的崖壁上。
那堆杂乱无章的刻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没有了苔藓的遮掩,那些深深浅浅、弯弯曲曲的线条,那些古怪的圆圈、蝌蚪点和折线,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眼前。
小六子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心里还在腹诽刻这玩意儿的人真是闲得发慌。但看着看着,他那双因为无聊而略显呆滞的大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点点亮了起来。
咦?好像…有点意思?
虽然看不懂,但这些线条…好像…有种奇怪的“动感”?
你看那一道从左上角斜劈下来的粗犷直线,到了中间突然来了个极其圆润流畅的转折,变成了一道柔和的弧线,绕了一个圈,又猛地向上挑起一个尖锐的钩…这转折,这力道的变化…看着看着,小六子的小胳膊无意识地跟着比划了一下,感觉…好像…挺顺溜的?
再看旁边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大小不一,有的套在一起,有的相互交错…看着看着,小六子眼前仿佛出现了几个滚动碰撞的石头蛋子…
还有那些细若游丝的、断断续续的线条,虽然看不清全貌,但那种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感觉…像不像山间飘过的雾气?或者…水流?
最吸引他的是右下角一道如同闪电般的曲折折线!那转折极其锐利、突兀,充满了力量感!小六子的小心脏都跟着那折线的走势“咯噔”跳了一下!
“好像…也没那么难看嘛…” 小六子喃喃自语,之前的不屑一顾渐渐被一种纯粹的好奇和…难以言喻的趣味所取代。他索性翻了个身,改成趴在青石上,双手托着小下巴,两条小腿在后面无意识地晃悠着,像欣赏一幅古怪的抽象画一样,津津有味地研究起那片石刻来。
阳光缓缓移动,光影在石刻上流淌,那些线条和图案仿佛也活了过来,在光与影的游戏中变幻着姿态。小六子看得入了迷,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忘记了身处思过崖的孤寂。他的小手指无意识地在青石光滑的表面,模仿着石刻上的线条勾勾画画,嘴里还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模仿线条转折的“咻咻”、“唰唰”声。
“大尾巴”松鼠被他发出的轻微声响惊动,疑惑地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了看那个对着石壁“发神经”的两脚兽,又看了看石壁上那些它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最终决定不予理会,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享受它的阳光浴。
小六子就这样趴着,看着,比划着。他看不懂这些刻痕的含义,更不明白它们代表着什么。但在这极度无聊的禁闭时光里,这片偶然发现的、隐藏在苔藓之下的杂乱刻痕,却像一道奇异的光,照亮了他单调的世界,带来了一种纯粹由线条和想象构成的、奇妙的乐趣。
看着看着,他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阳光晒得后背暖洋洋的,石刻上的线条在眼前渐渐模糊、旋转…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脑袋一歪,枕着自己的胳膊,就在这暖洋洋的青石上,对着那片神秘的古老刻痕,再次沉入了梦乡。睡梦中,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似乎还在他脑海里盘旋、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