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的时候，高三年级先后进行了两场考试。
一场是高中生毕业会考，包括语文、数学和政治这三门。因为是学校自己组考，监考比较松懈，即便考试没过，一个星期后还会有一场温馨的补考。
总之，既然都在榆州县第七中学读了三年书，交了三年学费和住宿费，不管大学有没有考上，高中毕业证还是会让你拿一张的。
榆州县第七中学是一所乡镇普通高中，升学率，尤其是本科升学率极低，一般同学在参加了毕业会考之后，自知考不上好大学，都会选择在这个时候收拾行李包裹，主动走向社会一个精彩纷呈的大舞台。
如果有高三同学不想走，那也很简单，因为毕业会考之后，紧接着不久，便是全市高三教学质量检测，向来以题目难、压分严着称。
以至于你明明只考了四百五十分，还会有人告诉你，不错了不错了，相当于高考五百三十分那条重点本科模拟分数线了。
这其中的换算关系很复杂，那是组考者需要考虑的问题，普通学生一般还是通过学校内部名次来判断自己考得如何。
至于尖子生，则会参考自己在全县或者全市高三中的名次，来判断自己处于一个怎样的水平。
而那些会考之后，还有些犹犹豫豫，想走又不想走的同学，被全市高三质量检测的难度给吓住了之后，这个时候终于下定决心，意识到自己怕是不会读书这块料，只能卷起铺盖滚蛋了。
比如说，张胜、张万水、肖劲松、陈卓等人，都是在高三质量检测结束之后，来向周兴告别。
榆州的四月，油菜花刚刚凋谢，蝉鸣还未撕开空气，但一股夏天的燥热已提前爬上树梢。
高三质量检测的试卷被大卡车运走的那天，周兴站在教室走廊上，看着老师们也跟着坐上大巴车前往榆州县城批阅试卷，忽然觉得头顶的白炽灯管都变得柔和了。
高三老师都走了，他们这些高三学生，自然也可以跟着休息两天了。
“老周！”张胜的声音从身后炸开，带着几分屠户家儿子特有的粗粝，“听说你家还留着钓小龙虾的网兜？”
周兴回头，看见张胜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他身后跟着张万水、肖劲松和陈卓，四人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沾着先前打篮球时留下的汗渍。
张万水低头转着钥匙串，肖劲松抠着指甲，陈卓则盯着远处操场上踢球的学弟学妹，眼神发怔。
“怎么？想最后疯一把？”周兴挑眉。他早听说张胜父亲在岳州市区某个加油站给他找了个学徒名额，张万水的舅舅催他去岭南学装修，肖劲松要去理发店当学徒，陈卓的父亲则联系好了县城的建筑工地。这些消息像蒲公英的种子，在班级里轻飘飘地散开，只是没人愿意戳破这层薄纱而已。
“算你懂我！”张胜一把搂住周兴的肩膀，“反正放假两天，不如搞个告别宴。你掌勺，其他人各显神通！”
消息传开后，周兴身边一些熟悉的朋友，都打算凑这个热闹。李晶说她负责买饮料，康绮要带自制的凉拌黄瓜，梅丹和毛君主动承包了酒水。
最让他意外的是张倩倩，这个平时总抱着习题集的学霸，竟然主动请缨，说要尝试做糖醋排骨。
第二天清晨，哑巴河边聚集了十几个身影。周兴背着旧网兜，张胜扛着竹竿，女生们提着水桶。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水草间藏着暗红的小龙虾。
“看我的！”张胜蹲下身，将绑着鸡肠的竹竿伸进水里。不一会儿，水面泛起涟漪，一只小龙虾举着大螯咬住鸡肠，被他猛地拽出水面。
“好肥！”李晶尖叫着后退，却又忍不住凑上前看。
黄朝晖蹲在旁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听说小龙虾喜欢吃腐烂的东西，咱们这样算不算是在养蛊？”
“别乌鸦嘴！”张胜笑着推她一把，却不小心碰倒水桶，水花溅在身后张倩倩的白球鞋上。
张倩倩有些不高兴了，知道你张胜和黄朝晖是男女朋友关系，打打闹闹也不避人，但也不能伤害无辜吧？
更何况，张倩倩的男友高阳，已经参军入伍好几个月了，虽然隔三差五，会有一封信写过来，但两人长久未见，张倩倩的心里面正感伤着哩。
偏偏在这个时候，张胜和黄朝晖，还想在她面前打情骂俏，给她强行喂一波狗粮，她岂能容忍？
女孩正要借此机会，和张胜说道说道，却被陈卓弯腰擦鞋的动作止住了话头。
陈卓盯着河面，忽然喃喃道：“去年周小蓉也来和我钓过虾……”
空气突然凝固。
周小蓉转学去省城后，她的课桌空了三个月才被搬走。肖劲松和陈卓总在课间盯着那张桌子发呆，两人在qq上聊的“女朋友”，头像都用着网红照片，大家心里都明白，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慰藉。
“快中午了！”周兴猛地站起来，“再不回去，小龙虾该饿瘦了！”
厨房里飘出辣椒爆香的味道时，夕阳正给玻璃窗镀上金边。周兴戴着围裙，往冒着热气的锅里撒花椒。张胜蹲在院子里杀鱼，屠户家的手艺让他剖鱼的动作行云流水。张万水帮着洗菜，水珠顺着菜叶滴在他褪色的校服裤上。
“尝尝这个！”梅丹端着调好的酱汁过来，“我妈说做麻辣小龙虾，灵魂在酱汁。”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晃动，发梢沾着油烟味。周兴接过尝了一口，舌尖瞬间被鲜辣点燃：“绝了！等会儿多留点，我拌面条吃。”
“就知道吃！”毛君拎着两箱啤酒走进来，“老周，你真不跟我们去闯社会？张胜说加油站包吃住，你去了咱们还能住一间宿舍。”
周兴翻炒小龙虾的动作顿了顿。油锅里的红虾在辣椒和花椒间翻滚，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想起父亲凌晨四点起床进货的背影，母亲缝补校服时戴着老花镜的模样。大学，是这个普通家庭能看见的最远的光。
“等我考上大学，寒暑假去看你们。”他笑着说，“到时候张胜成了加油大王，肖劲松开了连锁理发店，陈卓盖起摩天大楼，我去蹭饭。”
笑声中，第一锅小龙虾出锅了。瓷盆里堆成小山的红虾泛着油亮的光泽，辣椒和香料在汤汁里沉浮。张倩倩的糖醋排骨色泽诱人，李晶的凉拌木耳脆生生的，康绮炒糊的青菜被大家笑着抢光。
酒过三巡，张胜的脸颊泛起红晕。他举起饮料杯，声音突然哽咽：“说真的，我舍不得七中的每一块砖。以前总嫌早读课太长，现在才知道，能和你们坐同一间教室，是多好的事……”他转头看向周兴，“说好一起打工的，你倒好，要去当大学生了。以后谁陪我逃体育课，谁帮我抄数学作业？”
周兴鼻子发酸，碰了碰他的杯子：“以后给你寄大学食堂的饭卡，想吃啥随便刷。”
张万水低头猛灌啤酒，喉结上下滚动：“我走了，云霞要是被欺负……”
“交给我们！”李晶拍着胸脯，“我和康绮天天拉着她吃饭，保证胖十斤！”
肖劲松和陈卓却始终沉默。两人面前的酒瓶堆成了小山，眼神迷离。直到陈卓突然把酒杯砸在桌上，玻璃与木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周小蓉……她凭什么说拉黑就拉黑？我给她写了二十封情书，给她qq空间每条说说都点赞……”
“够了！”毛君夺过他的酒杯，“为了个虚无缥缈的人把自己喝死，值得吗？等你去了社会，漂亮姑娘多的是！”
“是啊，咱们七班的梅丹、李晶，哪个不比她强？”张胜揽住肖劲松的肩膀，却被对方甩开。肖劲松趴在桌上，肩膀剧烈颤抖，泪水滴在小龙虾的汤汁里。
夜色渐深，月光爬上窗棂。周兴望着满桌狼藉，突然觉得时间变得粘稠。梅丹从书包里掏出四个包装精美的礼盒：“也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一人买了条围巾。冬天冷，记得围上。”
张万水打开盒子，浅灰色的围巾上绣着小小的“w”。他突然笑了：“我妹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以后常联系。”周兴挨个拥抱他们，“不管在哪，咱们都是七班的人。”
散场时，张胜走在最后。他回头望着周兴家亮着灯的窗户，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老周，你一定要考上大学。等你毕业那天，我开着油罐车去接你！”
周兴挥挥手，看着朋友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夜风裹着小龙虾的香气拂过脸颊，他忽然想起班主任说过的话：“人生就是不断地相遇与告别。”此刻，盛夏未至，离别已悄然来临。而他们的故事，像刚出锅的麻辣小龙虾，带着滚烫的温度，被装进各自的行囊，走向不同的远方。
除了张胜、张万水、肖劲松、陈卓等人离开学校以外，理科班的王玮、刘滨也同样离开了学校。
王玮暂时没有去外地，而是帮助自己的父亲，打理网吧生意。他父亲有意在榆州县城也开设一家网吧，目前正着力于培养王玮在网吧管理上的经验。
王玮自己也很高兴这个安排，临毕业离校那几天，天天都在班上嘚瑟，说以后可以天天上网了。
他甚至还折节下交，结识了许多高二、高一年级的男生，邀请他们去网吧玩。
这一天早上，王玮踩着豪迈的步伐走进校门。他的上身衣服口袋里装着新办的网吧会员卡，金属卡面硌得大腿生疼，却让他忍不住咧嘴笑。
“王哥！下周末开黑啊！”几个高一年级的男生追到教室门口，其中一人还塞来包廉价香烟。
王玮熟练地夹在耳后，朝他们挥挥手：“包在我身上，通宵给你们留机位！”
这场景落在教务处的彭主任眼里，就像苍蝇掉进了咖啡杯。
当发现王玮第三次带着网吧会员卡到处散发时，彭主任当即铁青着脸扣下了他的校牌：“王玮，收拾东西回家！学校容不下你这个‘网吧代言人’！”
那天傍晚，王玮站在自家网吧的落地窗前，看着霓虹灯牌在暮色里亮起。父亲递来账本时，他正盯着屏幕里的游戏角色挥剑。
“县城那家店下月开业，”父亲敲了敲账本，“从排班到进货，你都得跟着学。”
王玮摩挲着账本封皮，忽然想起三天前在教室里炫耀的模样。当时他把县城网吧的设计图摊在课桌上，周围围满了羡慕的同学：“以后来我这儿，上网统统八折！”
粉笔灰落在图纸上，他随手抹去，没注意到后排刘滨投来的复杂目光。
与王玮的春风得意不同，刘滨的离校充满了火药味。他的课桌抽屉里还塞着没送出去的情书，草稿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蔡玲的名字。
自从质量检测后，他像只发了狂的刺猬，逮着任何接近蔡玲的人就想扑上去。
“刘滨，你又逃课去网吧？”班主任曹老师第三次在办公室揪出满身烟味的他。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刺耳起来，刘滨盯着墙上的校训，突然笑出声：“反正都要走了，还装什么好学生？”
那次打架发生在食堂。刘滨堵着理科重点班的一名学生，对方手里还端着蔡玲的餐盘。夕阳透过窗户斜照进来，在两人扭打时碎成一片片光斑。
当保安拉开他们时，刘滨的校服扣子崩飞了两颗，嘴角挂着血，却还在喊：“离她远点！”
处分通报贴出来那天，刘滨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他没敢回头看教学楼，怕看到蔡玲的身影。
霓虹灯牌的光映在他脸上，像镀了层金色。刘滨握紧书包带，突然想起来，他写给蔡玲的那些情书，还有许多没交到对方手里呢。
晚自习结束后，刘滨翻墙进来，偷偷溜回教室，月光从窗户漏进来，照亮他课桌里的情书。
他抽出信纸，就着月光读了起来：“蔡玲，你是我高中生活里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