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贵州安顺。暴雨夜。
山洞里的柴油发电机突然熄火时,齐卫国正在计算内燃机涡轮叶片的应力系数。黑暗像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他下意识按住桌上的图纸——那是用苏联tE3型机车图纸背面画的改进方案,铅笔痕迹在潮湿的空气中已经有些模糊。
\"小齐!别动!\"
老陈的声音从三米外的黑暗里传来,接着是玻璃器皿碰撞的脆响。这个前清华大学动力系教授现在负责燃油净化,他的工作台上有十二个用输液瓶改装的滤清器。
一道闪电劈开洞口的雨幕。在那一瞬的惨白光亮中,齐卫国看见洞壁上贴着的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三线建设要抓紧\",墨迹被渗水晕染成诡异的血泪状。
\"第七次了。\"齐卫国摸出兜里的铜制道钉——哥哥齐振国临行前塞给他的,钉帽上刻着\"宝成1958\"——在洞壁上划下一道新痕。旁边六道划痕代表过去两个月里发电机故障的次数。
黑暗中传来窸窣声。十七岁的学徒工小李摸过来,递给他半截蜡烛:\"齐工,用这个……我从食堂顺的羊油。\"
烛光亮起的刹那,齐卫国看见小李的手腕上新添了道烫伤。少年注意到他的目光,慌忙拽下袖口:\"试制消音器时……没事,不疼。\"
图纸在烛光下微微发颤。这是他们秘密研制的\"东风型\"内燃机车核心部件,数据来自三年前那场事故中烧毁的德文资料——齐卫国至今记得哥哥在机车残骸里找到那半页图纸时,手指被金属边缘割得鲜血淋漓的样子。
\"涡轮叶片角度要再调整5度。\"齐卫国突然说。他抓起铅笔,就着烛光在图纸背面运算,公式里夹杂着德文缩写——这是1960年苏联专家撤离前,醉酒后说漏嘴的关键参数。
洞外传来踩水声。所有人瞬间静止,老陈迅速用雨衣盖住工作台。来人是军代表老雷,他的胶鞋在渗水的岩地上留下一个个血色脚印——山区多蚂蟥,这个北方汉子的小腿早已被咬得溃烂。
\"搞什么名堂?\"老雷的视线扫过洞内,\"不知道灯火管制吗?\"
小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齐卫国趁机掐灭蜡烛,黑暗中他感觉少年往自己手里塞了块硬物——是半块硫磺皂,基地配给品,能中和柴油的腐蚀性。
\"报告首长,我们在讨论……\"老陈的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谄媚,\"讨论如何用土法提炼润滑油。\"
老雷哼了一声。他转身时,齐卫国看见他腰间别着个熟悉的物件——自己那本被没收的《内燃机原理》,现在成了军代表的擦枪布。
暴雨停歇时已是凌晨。齐卫国蹲在洞口接雨水,突然发现岩缝里卡着片金属。挖出来一看,是块锈蚀的铭牌,法文显示这是1944年\"滇缅铁路工程处\"的遗留物。
铭牌背面刻着道奇怪的划痕,和父亲齐远山日记里描述的\"应急铁轨校正法\"标记一模一样。
贵州山洞的灯光
1965年冬,贵州山洞深处
柴油机的轰鸣在岩壁间来回碰撞,震得人太阳穴发麻。齐卫国趴在机车上,耳朵紧贴涡轮外壳——那里面传来不规则的金属摩擦声,像用锉刀刮骨头。
\"第七组数据。\"他朝身后喊,嘴里喷出的白雾瞬间被油污味染灰。
小李立刻递来记录本,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修改痕迹。少年冻裂的手指在\"转速2200rpm\"那栏停住:\"齐工,还是振动超标...\"
齐卫国没说话。他摸出铜制道钉,在涡轮外壳上轻轻敲击,不同位置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当敲到第三枚螺栓时,道钉突然被磁铁般吸住——这是金属疲劳导致的磁性变异。
\"材料问题。\"他擦掉道钉上的油渍,\"苏联给的合金配方有问题。\"
角落里传来老陈的冷笑。这个昔日教授现在裹着件露出棉絮的军大衣,正用搪瓷缸煮野菜充饥:\"我早说过,他们给的数据里掺了沙子。\"缸底沉着几片肉罐头里的油脂,是基地政委特批给\"技术骨干\"的\"营养补助\"。
洞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哨声。所有人瞬间绷直身体——这是防空演练的信号。齐卫国迅速卷起图纸塞进空心钢管,小李则抓起一把铁屑撒在工作台上,伪装成普通机修场景。
军代表老雷带着寒风冲进来时,看见的是齐卫国正用道钉给拖拉机零件除锈的画面。
\"进度呢?\"老雷的视线扫过零件堆,\"部里催问东风型的试验报告。\"
齐卫国举起个锈迹斑斑的齿轮:\"轴承钢强度不够,正在改良...\"
\"放屁!\"老雷突然踹翻工具架,\"上海那边用同样材料早试车成功了!\"他抓起桌上的道钉抵住齐卫国喉咙,\"你是不是存心拖延?\"
道钉尖刺破皮肤的瞬间,齐卫国看见钉帽上\"宝成1958\"的字样——那是哥哥冒着塌方危险救出苏联专家后获得的奖励。现在它正被用来威胁自己的生命。
\"首长!\"小李突然扑上来,\"您看这个!\"
少年手里捧着个简陋的涡轮模型,叶片角度明显异于苏联原版。老雷的注意力被转移了:\"这是...\"
\"我们改进的。\"小李声音发颤,\"能提高15%热效率...\"
老雷夺过模型转身就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齐卫国才从内衣袋掏出真正的图纸——被道钉划破的皮肤在纸上留下几滴血迹,正好晕染在关键参数上,像小小的惊叹号。
夜半,秘密仓库
齐卫国跟着小李钻过三道伪装网,来到山腰处的废弃观测站。月光透过破屋顶照在台架上,那里摆着个用自行车零件和炮弹壳拼凑的涡轮原型机。
\"按您说的硼化处理过了。\"小李轻触叶片表面,\"但振动问题...\"
齐卫国突然按住少年肩膀。观测站角落里堆着十几个麻袋,拆开一看全是发霉的高粱——1962年饥荒时的储备粮,如今成了老鼠乐园。但在霉粮深处,竟埋着几捆用油布包裹的德文期刊!
《maschinenbau》(机械制造),年合订本。齐卫国手指发抖地翻开扉页,看见个褪色的藏书章:\"柏林工业大学 齐远山\"。
这是父亲留学时带回来的技术资料!怎么会出现在贵州深山的废弃观测站?
\"我...我找柴火时发现的。\"小李结结巴巴解释,\"上面画的和您平时写的符号很像...\"
齐卫国突然明白了。这里曾是抗战时期的秘密兵工厂,父亲1943年奉命来此检修滇缅铁路设备时,一定埋下了这些资料。现在,它们跨越二十二年时光,回到了齐家人手中。
第一缕晨光照进来时,他们找到了解决方案。父亲在1937年某期杂志边缘的笔记,记载着一种\"非对称叶片排列法\",正是解决振动问题的关键!
回山洞的路上,齐卫国把铜制道钉递给小李:\"送你了。\"
少年惶恐地摇头:\"这...这不是您哥哥...\"
\"现在它是你的了。\"齐卫国望着远处山脊上初升的太阳,\"道钉总要传给能用它固定铁轨的人。\"
1966年,春。贵州山洞试验场。
涡轮试验机发出刺耳的尖啸时,齐卫国正盯着压力表指针剧烈颤抖的红色区域。洞壁上贴的\"最高指示\"被震得簌簌作响,老陈死死按住消音棉包裹的排气管道,脸上的皱纹在柴油烟雾中时隐时现。
\"转速突破设计值12%!\"小李的声音从轰鸣中钻出来,他手里攥着齐卫国给的铜制道钉,正用它固定松动的仪表盘螺丝。
压力表突然炸裂。飞溅的玻璃碎片中,齐卫国看见涡轮叶片在超速旋转中化作一道银色幻影——那是用父亲笔记里的\"硼钼合金\"配方自制的叶片,材料来自拆解的三枚喀秋莎火箭弹尾翼。
\"关阀!\"老陈嘶吼着扑向控制杆。
齐卫国没动。他盯着涡轮机壳上逐渐蔓延的裂纹,突然抓起扳手砸向紧急制动阀。钢铁碰撞的火星溅到脸上时,他想起哥哥齐振国在宝成线上说过的话:\"技术人员的骨头,得比钢轨硬。\"
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涡轮机缓缓停转。洞内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柴油滴落的嗒嗒声。
\"成功了?\"小李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齐卫国用道钉撬开机壳。涡轮叶片完好无损,只在表面留下几道浅灰色摩擦痕——这是材料达到极限强度的证明。老陈突然跪倒在地,这个被打成\"右派\"的前教授,此刻正用满是油污的手擦拭镜片上的泪水。
军代表老雷冲进来时,看到的是三人瘫坐在报废试验机旁的场景。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金属碎屑,突然眯起眼睛:\"这不是计划配给的材料。\"
\"是火箭弹尾翼。\"齐卫国平静地说,\"用三枚换来的数据,够造三百台合格涡轮。\"
老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慢慢从腰间掏出手枪,却在看到小李手中的铜制道钉时顿住了——少年正无意识地用道钉在岩壁上刻划,刻出的正是东风型机车的传动简图。
\"明天...\"军代表突然转身向外走,\"去三号仓库领新材料。\"
他离开时,齐卫国注意到他军装后襟沾着片枯叶——那是通往山外小路的特有树种。
1966年夏,秘密转移
山洞里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齐卫国在黑暗中迅速卷起图纸塞进钢管,听见洞外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声音。
\"快!\"老陈推给他一个帆布包,\"从排水道走。\"
包里是那套德文期刊和三年来的试验数据,用油布裹了又裹。小李突然塞给他个冰凉的东西——铜制道钉,现在钉帽上多了道新鲜的刻痕:\"黔 1966\"。
\"您先走。\"少年声音出奇地平静,\"我留下应付检查。\"
齐卫国钻进排水道时,听见洞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喝骂。浑浊的污水没过膝盖,黑暗中只有手电筒光束在头顶的排水孔间扫射。
爬到第三个岔道时,他摸到壁上刻着的记号——和父亲当年在滇缅铁路隧道里留的一模一样。顺着箭头指引,他来到一个隐蔽的支洞,洞口被伪装成岩石的木板挡住。
推开木板的瞬间,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齐卫国眯起眼睛,看见山脚下停着辆挂着军牌的解放卡车,车旁站着个穿铁路制服的身影——是哥哥齐振国!
三年不见,哥哥的鬓角已经全白,但腰杆依然笔直如钢轨。他手里拿着份《铁道技术通讯》,封面文章赫然是:《论东风型内燃机车振动问题的解决方案》——署名竟是军代表老雷!
\"材料我看了。\"齐振国声音沙哑,\"比苏联原版强。\"
他递来一张调令:齐卫国被\"特批\"调往攀枝花钢铁基地,理由是\"支援三线建设\"。落款处的公章有些模糊,但依稀能辨出是更高层级的部门。
\"老雷他...\"
\"他改的署名。\"齐振国望向山洞方向,\"这样你们的心血才能留下来。\"
卡车启动时,齐卫国看见后视镜里映出山洞口的小李。少年站在军代表身边,手里举着那枚铜制道钉,阳光在钉帽上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斑,像黑夜里的最后一盏信号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