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A区,“树洞”居所。??
混合着微弱酵母菌发酵面团的酸甜气息与洁净的皂角清香弥漫在小空间里。通风口吹出恒温气流抚过窗台几盆顽强伸展叶片的绿萝。沈青竹系着一条洗得泛白、边缘多处磨破起毛的深蓝色格子棉布围裙,站在由废弃发动机外壳改造的简易料理台前。围裙系带在腰后打了个实用利落的活结。
眼前的双灶电磁灶台发出持续的低频嘶鸣,左侧灶眼上,一张摊开的荞麦饼在滚油的煎烹下正鼓起无数金黄气泡,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焦脆谷物香气。沈青竹微弓着腰,全神贯注地盯着锅内,右手执一把边缘锈迹斑斑的不锈钢薄铲,动作熟练又带着一丝异于常人握锅铲的小心翼翼——这双手握惯了枪械扳机和复杂仪器的摇感,对厨房用具的重量还带着点生疏。灶台旁边,木砧板上散落着几缕切得粗细不均的盐渍笋丝,那是她从储备仓库领来的。水池里,泡着一把深绿色的山蕨菜,是王大奎昨天进山“勘察地形”时顺手拔回来的。山蕨上的绒毛还带着新鲜泥土的腥气,暗红色的水汁慢慢浸染了清水。
头顶上方的通风管道再次传来沉闷且规律的震动波,与锅里焦脆气泡的滋滋啦啦声形成奇特的交响。
徐云靠坐在小厅角落一把固定在地板上的硬质扶手椅里。椅背高度刚好能承托住他腰部受损的脊椎曲线。厚重的堡垒地基应力波峰报告摊开在他膝头,纸上密密麻麻的等高线和数字模型几乎要从纸上跳出来。但他的目光并未落在那些复杂的数据上。他微微侧着头,眼神穿过厨房隔断的阴影区域,落向那片被模拟窗日光灯映亮的料理台。灯光给沈青竹低垂挽起的发髻边缘镀上了一层近乎虚幻的光晕,几缕松脱的碎发黏在她因低头而露出的、微汗的细腻后颈上。
啪嗒!
一滴水珠带着冰冷的触感,从头顶通风百叶的缝隙垂直坠落,精准地砸在书架顶层那个蒙着薄尘的竹制旧相框边框上。水珠沿着粗糙打磨的竹片纹路蜿蜒下滑,最终在覆盖着玻璃保护层的照片一角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沈青竹端着盛放金黄煎饼的粗陶碟子刚转过身,动作骤然凝滞。目光越过热气腾腾的食物,定格在书架顶端那点水渍上。放下碟子的动作无比轻巧。
她快步走过去,踮起脚取下那沉甸甸的旧相框。手指触到冰凉竹框的边缘。徐云的视线随之抬起,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微澜。
相框翻转,扬起肉眼可见的微尘。
色彩略显褪色的照片上,黄沙弥漫,镜头边缘被戈壁石砾刮擦出微小的划痕。三个穿着半旧迷彩作训服的年轻军人勾肩搭背地挤在画面中央,对着镜头咧着嘴,脸上糊满了沙尘汗水混合的泥浆,只有牙齿白得耀眼。中间那个笑得最放肆、脸颊像喝高了一样通红的男人(那是晒伤混合着兴奋),正是赵铁柱!他那条粗壮的、能轻易撂倒一头牛犊子的胳膊,紧紧地箍住左边徐云的脖子,几乎把徐云勒得脸都歪了,徐云只能露出一个无奈又好气的笑脸;右边那个年轻得脸上还带着明显婴儿肥的少年王大奎,被赵铁柱蒲扇般的大手使劲揉搓着刚剃的板寸头,憨傻得像只刚被揪出洞的土拨鼠,对着镜头呲着大牙傻乐。照片右下角,是赵铁柱得意龙飞凤舞的签字:“沙暴都没刮死的仨傻蛋:老赵、老徐、奎崽子!——赵铁柱搁戈壁滩上胡写乱画”!字迹粗犷,带着东北特有的直楞劲儿。
灶台风扇低沉的嗡鸣,通风管道的震动,甚至深埋地层的锻锤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只有煎饼边缘焦糊的谷物香气凝固在稀薄冰冷的空气中。
沈青竹冰凉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珍惜的力道,缓缓掠过玻璃上那点被晕开的水渍,指尖最终停留在了照片里赵铁柱那张笑得见牙不见脸、几乎咧到耳根的大脸上。仿佛还能听到他带着浓重碴子味的洪亮嗓门在耳边炸响:“噶哈玩意儿啊?蔫头耷拉脑的!都精神儿点儿!” 她沉默着,用力擦净那片水痕,将相框仔细地摆放在书架中层最显眼的位置,把微微卷曲翘起的照片边角小心抚平。书架一角,一个开着盖的旧铁饼干盒里,露出一顶褪了色的、红黄相间的民间虎头布帽,憨态可掬的老虎眼睛炯炯有神——那是赵铁柱从东北老家探亲归队时,当作宝贝一样献宝似的带来的。
徐云搁在报告上的那只缠着恢复绷带的手,指关节猛地凸起泛白。记忆的闸门被狂暴地冲开——赵铁柱坐在演习营地冰冷的水泥坦克履带上,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军用水壶里的“白水”(他自称是从指导员那儿偷来的),嚼得一根晒得梆硬的酱黄瓜嘎嘣响:“等这破仗打完,都跟我回咱屯子去!大锅炖酸菜,五花肉片子足有指头厚!烧刀子管够!吃饱了撑的,带你们钻林子套傻狍子去!”唾沫星子随着他洪亮的笑声飞溅,粗粝的大手用力拍着迷彩裤腿上溅落的油渍泥点。床尾的柜子上,一把刃口寒光凛冽的钨钢匕首静静地躺着,刀柄缠着磨破的深绿色防水帆布条——那是赵铁柱用一条珍贵的骆驼牌香烟从老兵油子那儿淘换来的旧军刺,塞给徐云时还咋呼:“拿着!咱东北爷们儿送家伙,一送就得是压箱底儿的!”
“青竹,”徐云感觉喉咙像是被沙砾堵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出干涩的声音,带着一种微妙的变调,“焦…焦了?”他仓促地指向桌上的饼。
沈青竹低头,目光落在煎饼边缘那一圈醒目的黑糊痕迹上,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火急了些,凑合垫垫肚子?我去把泡好的蕨菜捞出来加个咸口的。” 她转身走向水池。
徐望舒也靠了过来,合上她那面显示着刚刚完成洗钱交易的加密屏。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地从一块饼子上掰下中心部分最大、最金黄蓬松的一块,轻轻放在父亲徐云面前的粗陶小碟里,没说一句话。
陶碟温热,荞麦饼焦脆的边缘沾着几缕笋丝。三人围坐在老旧但擦拭干净的小木桌前。食物的暖香、皂角的微香、隐约的山蕨土腥气混合成独特的“家”的气味。粗陶碗盘触碰的细响,竹筷挑动食物的微声,甚至楼下远处隐隐传来的训练口令,都融入了这片难得的安宁里。这份寂静之下,相框玻璃上干涸的水痕、荞麦饼上的焦黑、铁皮盒子里露出虎头的布帽,都在昏黄的灯光下,用无声的方式讲述着远去的沙暴、滚烫的战友情谊和此刻脚下沉重却无比坚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