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露台。
海风习习,吹散了鹅肉的油腻。
沈青竹扶着徐云坐下,将一块薄毯覆在他膝上。
“徐哥,”周明将那个金属盒打开,里面是一部特制的加固平板电脑。屏幕上清晰的显示着一个三维动态图表。
“李家、郭家、郑家、陈家海外公开及非公开账户、信托、实体资产综合评估值。”他指着一条断崖式下跌、最终趋近于底部一条极细红线的柱状图,红线下方标注着醒目的 ?2.01%?。“清算已完成。所有关键资产完成法律过户或实质控制。剩余2.01%,是留给他们家族离岸信托的保底生活费(监管账户),确保他们‘安度晚年’。” 周明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读一份季度财报,“磐石情报网络监控无异常。他们已……不再有能力翻起浪花。”
屏幕上右下角依旧有一小片象征无信号的雪花噪点区域——那是郭家病床的监控窗口。
王大奎打了个饱嗝:“便宜那些老王八了!就该……”
“奎叔!”徐望舒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蓝莓出来,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坐到徐云另一侧的藤椅上,拿起一颗最大的蓝莓递到他嘴边:“爸,吃水果。补维c,恢复快。”
沈青竹端来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药茶,里面漂浮的不知名小花散发着安神的清香。她接过话头,自然的岔开了沉重的话题:“望舒她们实验室正在优化你那个手环的算法,想加入中医脉诊的变量关联分析,这方向很有价值……”
徐云看着女儿明亮略带紧张的眼神,又看看妻子平淡却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安静地吃下那颗蓝莓。酸甜微涩的汁液在口腔蔓延。他看着远处海面上平静的波光,感受着身畔温毯的暖意与家人近在咫尺的气息。
那残存的一丝意难平的戾气,在酸酸甜甜的浆果味道和安神茶气中,被无声地涤荡、消融于这劫后余生的港湾微澜里。
夜深人静。
主卧的灯光被刻意调成了柔和的暖黄。
徐云靠在床头,沈青竹坐在他身边的矮凳上,再次为他诊脉。结束了针灸与汤药,此刻是最纯粹的静养时刻。温热的药茶在小桌上微温。
床头的电子相框里,正无声地轮播着照片:一张是许多年前风雪林场的地窖中,冻得青紫的徐云靠着岩壁,眼神却带着重生的坚定;一张是徐云单膝跪在机场,霸道地将那枚金戒指戴在惊愕的沈青竹手上;一张是徐望舒蹒跚学步时扑向沈青竹的怀抱;一张是徐云、大奎、铁柱、周明在简陋木桌旁对饮;最后一张是前不久维港授玺后,一家三口在庄园露台上,夕阳将三人的剪影拉得很长……岁月如同一条暗河,流过苦难、血火、挣扎,最终汇入这片平静的港湾。
沈青竹的指尖感受着徐云脉象的每一次细微变化。那“脉象”里,不仅仅有沉缓却日渐坚固的搏动,更深藏着过往半生的惊涛骇浪。她抬眼看着身边人。此刻的徐云,洗尽铅华,卸下了一切运筹帷幄的重担,脸色在柔和的灯光下不再显得那般苍白,眉眼间竟难得地呈现出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目光落在那些照片上,带着一种悠远而温和的光泽。
“血债消了,”沈青竹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静夜中如同珠玉落盘,“往后,该算算我救你的诊金了吧?”
徐云微怔,旋即失笑,牵动伤口轻咳两声,引来沈青竹一记眼刀。他看向她,那笑容里带着少年时才有的狡黠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轻松坦荡,不再是商场上令人胆寒的算计。
“夫人说个数,”他声音带着初愈的低哑,“这次是真破产了,余下的……肉偿?”
“贫嘴。”沈青竹指尖在他手腕穴道上不轻不重地一按,力道拿捏得正好让他一阵微麻,“欠我的多了,”她目光转向电子相框里那个风雪地窖的场景,“从那个破地窖的第一碗草根汤开始算。”
她顿了顿,眼神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落在徐云那双已经盛满平静沧桑的眼睛深处:
“这后半辈子,你徐云的心跳、脉搏、气息,一分一秒都归我了。我要看着它慢下来,稳下来。你跑不了,也急不得。港岛的海晏河清交给磐石(看了一眼窗外)。咱们的日子……得慢下来。”
她说的是“咱们的日子”。
徐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没有像过去那般用豪言壮语应答,没有许下亿万家财的承诺。他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带着初愈的虚弱和无比的郑重,轻轻覆盖上沈青竹搭在自己脉搏上的手背。
那只曾经握着冰冷枪柄、签署亿万合约、掷下乾坤金笔的手,此刻带着微凉的暖意,传递着无声而沉重的誓言与交付。
窗外,海浪声阵阵,如同亘古不变的摇篮曲。灯下,一双紧握的手,一条平稳跳动的脉搏线。所有的波澜壮阔、所有的血海深仇,终究融于一灯如豆,融于海潮低吟,融于那被珍重守护的、不再被任何血色惊扰的、宁静绵长的日常光阴里。
疗伤、养气、陪伴、慢下来——这就是徐云欠下的最重、也最甘愿背负的“诊金”。从此,每一日的心跳,都是偿还。每一天的脉搏,皆是约定。
维港的风吹过庄园的树梢,少了过往的刀兵锋锐,多了一层被海浪与药香浸润的柔韧。一个时代在混凝土与废墟中落下帷幕,新的篇章在静室药炉的氤氲白气里悄然翻过。
主卧静室,阳光透过特种玻璃,被调得恰到好处的柔和,流淌在光洁的原木地板上。徐云的身体如同一具被拆解又拼合起来的精密机械,每一次微小活动都伴随着内里深埋的钢钉与新生筋膜无声的抗争。
沈青竹的指尖再次落在他的腕间。那力道极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皮肉的洞察力。
“心脉沉涩稍解,但根底浮寒未散,”她声音平稳,如同解读一本古老医案,“那一枪,伤的不只是肩骨肺腑。”她抬眼,目光沉静地直视徐云,“它震动了你重活一世、凝聚了六十余年锋芒的元阳精魄。现在那股气散了架子,得一点一点重新拾掇起来。”
她从随身不离的那个磨得边角温润、布料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旧布针囊里,捻出两根比寻常更细长、针尖泛着一种奇异的暗青色流光的银针。
“别硬抗。试试动一下左手拇指。”沈青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
徐云尝试发力。左肩深处瞬间爆开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额角冷汗沁出!他咬紧牙关,苍白的手腕细微颤抖,那根被要求活动的大拇指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支配拇长伸肌和屈肌的腋神经分支受损,位置在伤口远端。”沈青竹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精准如同ct影像,“肩关节旧伤太深,疤痕组织压迫了神经传导。强行发力只会加重粘连。靠意志力没用,得疏通。”
她说着,手中那根暗青色、极细的长针快如闪电!并非刺入徐云僵直的左手拇指,而是精准地刺入了未受伤的右臂外侧的一个无名穴位!同时,另一根普通毫针轻盈地刺入左肩后方的一个痛点!
“噗…”细微如针刺破鱼鳔的轻响!
徐云感觉一股微弱的、却极其清晰的暖流,如同被引导的溪水,瞬间从右臂那个点位涌出!沿着某种无形的通道,逆流而上,突破重重阻塞,竟在左肩深处那个僵死的部位开辟出一条缝隙!那原本如同被死死压住的巨石般的剧痛骤然一轻!紧接着,一种奇异的热胀感和微麻从肩后涌向僵硬的左臂!
“现在再试。”
徐云下意识地再次尝试。这一次,那根仿佛被遗忘的左手拇指,极其微弱地、却真真切切地屈了一下!
“看见没?”沈青竹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稍纵即逝。这不是医术,更像是一场微缩战役中对阻塞经络的精确爆破和疏导!她用一根针刺右臂,强行激发徐云体内残余的、属于右半边身体的“健康”生物电能,以这股生机为矛,沿着人体精微到极致的立体网络(神经、经络、筋膜链相互交织的复合体),跨越健侧冲击患处!那根刺在肩后的毫针则是“开门”,暂时松解了疤痕组织对受压神经信号的干扰!她对徐云这具被枪炮摧毁又正在艰难自愈的躯体,熟悉得如同在打理自己的药田。
日常换药成了另一种重塑。沈青竹的动作轻柔精准,却暗含着力道。当清理到左肩后侧靠近腋窝那条狰狞蜈蚣般缝合线附近时,她的指尖能清晰地触摸到深部筋膜的粘连和未消散的硬结。
“趴好,别动。”她低声命令,随即拿出一根特制、极其圆钝如珠玉般的砭石按摩针,蘸上温热粘稠如琥珀、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活络药油(由北欧海蛇化石粉、长白山百年野山参须、深海蓝藻精华等物熬制)。她并不按揉僵硬的肌肉,而是将力量透过砭石传导,作用在深部那个紧紧纠缠如同死结的筋膜粘连点之上!每一次深透的按压、缓慢的旋转、精准的撬拨,都仿佛在撬动一块封死关节的顽石!徐云能清晰听到自己肩胛深处传来的细微但密集的筋膜剥离声(如同湿布被撕开)!伴随而来的是锐利如电流过境般的剧痛!每一次都几乎让他咬碎牙关!但每一次剧痛后,是那根束缚了他左臂的锁链被强行撕开一丝裂痕后带来的短暂却前所未有的活动度!
“忍不住就抓住枕头!”沈青竹头也不抬,声音冷静得像在做一台精细解剖。砭石在她手中如同凿刻生命的刻刀。这是最原始也最痛苦的深层筋膜松解术,需要施术者对人体结构拥有绝对的洞察力和对力度的精妙掌控。每一次按压剥离的深度、角度、力度,都在毫厘之间,过则损伤神经血管,轻则徒劳无功。她在用最直接的手段,一寸一寸地为他重新凿开通往自由活动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