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二)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照在陈志远脸上时,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老屋的木床、褪色的蓝格子被套、墙上斑驳的水渍——这是老家。然后他想起来了,朱丽在客房里。
陈志远猛地坐起身,抓过床头的手机。七点二十。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声音。朱丽应该还在睡。他轻轻拧开门把手,想先去厨房煮点粥。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煎蛋的香味扑面而来。陈志远愣住了。
朱丽站在灶台前,身上套着他的旧格子衬衫,下摆在大腿处晃荡,露出两条光洁的腿。她头发随意地扎成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颈边,随着翻炒的动作轻轻摇晃。灶台上摆着切好的葱花、一碗打散的鸡蛋,还有几片培根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
\"醒了?\"朱丽头也不回地说,\"我擅自用了你的冰箱,希望你别介意。\"
陈志远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十年前的高中春游,朱丽也是这样,在野炊区忙前忙后,给全班同学做三明治。那时候她穿着校服,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而现在的她举手投足间都是成熟女性的韵味。
\"你...起得真早。\"他最终憋出这么一句。
朱丽转过身,嘴角挂着笑。\"设计师的作息,习惯了早起。\"她把煎蛋盛进盘子,\"去洗漱吧,马上就好。\"
陈志远点点头,逃也似地钻进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眼睛浮肿,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打开水龙头,冷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清醒。这一切太不真实了——朱丽在他家厨房做早餐,穿着他的衬衫,好像他们是多年的伴侣而非十年未见的高中同学。
等他洗漱完出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煎蛋、培根、吐司和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朱丽坐在那里,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没系,露出一截白皙的锁骨。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咖啡,\"她推过一杯,\"我带了挂耳包,这是埃塞俄比亚的耶加雪菲。\"
陈志远小心地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果香。\"好喝。\"他说,然后意识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给他做早餐。和林雯结婚后,早餐要么是路边摊,要么是他自己做。林雯总是睡到最后一刻才匆匆出门。
\"想什么呢?\"朱丽问。
\"没什么。\"陈志远低头切煎蛋,\"就是想起以前的事。\"
朱丽的眼睛亮了一下。\"比如?\"
\"春游那次,你也给大家做早餐。\"
\"你还记得啊。\"朱丽笑起来,右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那天你吃了三个我做的三明治,张婷说你要把全班的口粮都吃光了。\"
陈志远也跟着笑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朱丽做的三明治里夹了火腿、煎蛋和生菜,比学校订的盒饭好吃多了。那天回程的大巴上,她靠在他肩上睡着,发丝蹭得他脸颊发痒。
\"后来...\"朱丽放下咖啡杯,\"后来你为什么一直躲着我?\"
空气突然凝固了。陈志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没有躲你。\"
\"毕业聚餐你没来,同学会你从不参加,连班级群你都退了。\"朱丽直视着他的眼睛,\"因为我表白了,对吗?\"
陈志远胸口发闷。阳光照在餐桌上,照亮了木纹里的细小划痕。他想起父亲在这张桌子上说的话:\"志远啊,城里姑娘不适合你,咱们农村人要有自知之明。\"
\"我当时觉得...我们不合适。\"他艰难地说,\"你家在县城,父亲是公务员,而我...\"
\"而你是个'农村穷小子'?\"朱丽替他说完,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陈志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陈志远摇摇头。
\"因为你从不因为自己是农村的就低人一等。\"朱丽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你成绩好,篮球打得棒,帮同学修自行车从不收钱。记得李强那次摔断腿吗?是你每天背他上下三楼。\"
陈志远怔住了。他从未想过在别人眼中自己是这样的形象。在他自己看来,他永远是不够好的——不够富有,不够体面,不够配得上那些美好的事物和人。
\"后来我明白了,\"朱丽继续说,\"不是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是你害怕真的在一起后,我会发现你没自己想象的那么好。\"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入陈志远的心脏。他突然想起林雯离婚时说的话:\"陈志远,你永远在担心自己不够好,却从不试着变得更好。\"
\"我前妻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苦笑道。
朱丽伸手覆上他的手背。\"跟我说说她吧。\"
陈志远犹豫了一下。谈论失败的婚姻就像揭开刚结痂的伤口,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愿意向朱丽倾诉。\"林雯是我大学同学介绍的,性格开朗,家境普通。结婚头几年还好,后来...可能是我太专注于工作,忽略了她。\"
\"只是这样?\"朱丽敏锐地问。
陈志远深吸一口气。\"她想要孩子,我一直推脱,说等经济条件再好些。去年她查出卵巢早衰,医生说越晚怀孕几率越低。\"他盯着咖啡杯,\"上个月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一个愿意和她组建家庭的人。\"
朱丽的手指轻轻收紧。\"所以你才净身出户?\"
\"算是一种补偿吧。\"陈志远耸耸肩,\"反正那些东西对我也不重要了。\"
阳光移到了朱丽的脸上,照亮她微微皱起的眉头。\"你爱她吗?林雯。\"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压在陈志远胸口。他曾经以为那是爱——一起吃饭、睡觉、过日子,偶尔争吵又和好。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对\"到了年纪就该结婚\"的社会期待的妥协。
\"我不知道。\"他最终承认,\"也许我只是害怕孤独终老。\"
朱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站起来。\"走,带我看看你的村子。\"
\"现在?\"
\"阳光正好,适合散步。\"她已经走向客房,\"给我五分钟换衣服。\"
二十分钟后,他们走在村头的小路上。四月的田野绿意盎然,远处山坡上的茶树排列成整齐的线条。朱丽换上了牛仔裤和白t恤,头发扎成马尾,像个大学生。她手里拿着手机,不时拍下路边的野花或老房子。
\"这里真美,\"她感叹道,\"比县城安静多了。\"
陈志远指向前方的一栋红砖房。\"那是我小学,现在改成养老院了。\"
\"还记得你六年级那次演讲比赛吗?\"朱丽突然问,\"《我的梦想》。\"
陈志远脸一热。\"别提了,我紧张得忘词,在台上站了三分钟没说出一句话。\"
\"但你是唯一一个写想当建筑师的。\"朱丽转头看他,\"其他人都说要当科学家、医生。后来你真的做到了。\"
陈志远心头一暖。那次惨败的经历他早已埋进记忆深处,没想到朱丽不仅记得,还看到了其中的特别之处。
他们路过一家小卖部,老板娘王婶正坐在门口摘豆角。看见陈志远,她眼睛一亮。\"志远回来啦?这是...\"她的目光在朱丽身上来回打量。
\"我高中同学,朱丽。\"陈志远介绍道,\"来村里玩。\"
\"哎呀,姑娘真俊。\"王婶笑眯眯地说,\"志远可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后生,大学生,在城里当工程师呢。\"
陈志远尴尬得脚趾抠地。如果王婶知道他刚离婚失业,不知会作何感想。
\"我知道。\"朱丽自然地接话,\"他一直很优秀。\"
离开小卖部后,朱丽小声问:\"村里人都不知道你离婚?\"
陈志远摇摇头。\"懒得解释。\"
\"你打算一直躲在这里吗?\"朱丽的问题直白得让他措手不及。
\"我...需要时间想想下一步。\"
朱丽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我昨天说的合伙开工作室是认真的。县城在发展,需要好的设计团队。你有经验,我有客户资源,我们可以...\"
\"为什么是我?\"陈志远打断她,\"十年没见,你怎么确定我还靠谱?\"
朱丽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因为这十年,我一直在关注你。\"
陈志远愣住了。\"什么意思?\"
\"张婷和我一直有联系。\"朱丽低头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她偶尔会提到你。去年她说你状态很差,婚姻出了问题...\"
所以张婷是那个\"线人\"。陈志远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既感动于朱丽的关注,又困惑于她的动机。\"你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朱丽抬起头,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色,\"'嗨,听说你婚姻快完蛋了,需要安慰吗?'\"
这个玩笑让陈志远笑出声来。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片油菜花田,金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
\"其实我这次回来,不只是为了看你。\"朱丽突然说,\"我妈逼我相亲,对方是县教育局副局长的儿子。\"
陈志远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所以这才是她突然出现的真正原因?逃避相亲?
\"我告诉她我有喜欢的人了,她不信。\"朱丽继续说,\"所以我得带个人回去给她看。\"
陈志远停下脚步。\"你是说...\"
\"假装是我男朋友,就吃顿饭。\"朱丽迅速补充,\"当然,如果你不愿意...\"
\"我愿意。\"这句话脱口而出,快得让陈志远自己都吃惊。
朱丽眼睛一亮。\"真的?\"
\"反正我也没事做。\"陈志远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急切,\"什么时候?\"
\"明天中午。\"朱丽咬了咬下唇,\"不过有个问题...我妈以为我男朋友是省建筑设计院的副院长。\"
陈志远瞪大眼睛。\"什么?\"
\"她一直嫌我嫁不出去,我就编了个完美人设...\"朱丽尴尬地解释,\"三十五岁,事业有成,有房有车...\"
这不就是他曾经的样子吗?陈志远突然明白了朱丽的潜台词——她描述的理想对象,其实就是她想象中的、成功的陈志远。
\"所以你希望我...扮演我自己?\"他苦笑道。
\"差不多吧,就是...更成功一点的版本。\"朱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会很为难吗?\"
陈志远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他拒绝、如今却想方设法维护他尊严的女人,胸口涌起一股暖流。\"不会。不过我建议别说我是副院长,普通项目负责人比较可信。\"
朱丽绽开笑容,突然抓住他的手。\"谢谢你,陈志远。\"
她的手掌温暖柔软,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陈志远发现自己不想松开。
他们沿着小路慢慢走回村子,经过李大爷家时,看见老人正站在梯子上修补屋顶。
\"李大爷!\"陈志远赶紧跑过去扶住摇晃的梯子,\"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上房?\"
\"小远回来啦?\"李大爷眯起眼睛,\"房顶漏雨,找人来修要两百块,我自己弄弄得了。\"
朱丽走过来,仰头观察屋顶。\"瓦片老化,防水层也有问题。简单修补撑不过雨季。\"
李大爷惊讶地看着她。\"这闺女懂建筑?\"
\"我是设计师。\"朱丽微笑,\"陈志远是建筑师,我们可以帮您看看。\"
就这样,原本计划的散步变成了义务劳动。陈志远从李大爷家借来工具,爬上屋顶检查,朱丽在下面画简易结构图。他们配合默契,一个指出问题,一个提出解决方案,就像合作多年的搭档。
\"需要换掉这片的瓦,再涂一层防水涂料。\"陈志远下来后说,\"材料费大概一百五,明天我去县城买了带回来。\"
\"那怎么行,不能让你花钱。\"李大爷连连摆手。
\"材料算我的。\"朱丽已经掏出手机,\"我认识建材市场的老板,能打折。\"
陈志远看着她熟练地打电话谈价格,突然意识到这个朱丽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害羞的女孩了。她自信、干练、处事圆滑,十年时光将她打磨得光彩夺目。
夕阳西下时,他们告别李大爷往回走。朱丽的手机响了,她看了眼屏幕,眉头微蹙。\"我妈。\"她叹了口气,接起电话,\"喂?...我知道...明天就回去...带他一起...行了妈,别问了...\"
挂断电话,朱丽无奈地耸耸肩。\"催命似的。\"
\"你妈妈...很着急你的婚事?\"陈志远试探地问。
\"在她眼里,三十岁不结婚就是罪过。\"朱丽踢开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尤其是我姐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
陈志远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她还活着,会不会也这样操心他的婚姻?可能不会——母亲总是说\"男人以事业为重\"。
回到老屋,朱丽坚持要做晚饭。陈志远在厨房打下手,看着她熟练地切菜、炒菜,动作行云流水。
\"你经常做饭?\"他问。
\"一个人住,总不能天天外卖。\"朱丽把蒜蓉空心菜盛进盘子,\"在国外留学那几年练出来的。\"
陈志远这才意识到,他对朱丽这十年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你在哪个国家留学?\"
\"意大利,学室内设计。\"朱丽擦擦手,\"毕业后在米兰工作了两年,后来父亲生病就回来了。\"
陈志远想象着朱丽在米兰的样子——穿着时尚,操着流利的意大利语,在咖啡馆里画设计图。那是一个他完全无法触及的世界。
晚饭后,他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夜风轻柔,远处传来蛙鸣。朱丽仰头看着星空,脖颈线条优美得像天鹅。
\"明天见完我妈,\"她突然说,\"你有什么打算?\"
陈志远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也许在县城找份工作,或者...\"
\"或者跟我合伙?\"朱丽转过头看他,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是认真的,陈志远。我们可以从小的家装项目开始,慢慢拓展。\"
陈志远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银行账户和前途渺茫的职业前景。朱丽的提议像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抓住它。
\"为什么帮我?\"他轻声问。
朱丽没有立即回答。一只萤火虫飞过他们之间,划出一道微弱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