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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寿衣针脚

>奶奶临终前,我亲手为她缝制寿衣。

>她突然睁眼抓住我手腕:“针脚密些...别让风灌进来...”

>入殓时,我发现寿衣后背的针脚竟自己变密了。

>守灵夜,棺内传出布料摩擦声。

>我掀开棺盖,看见奶奶僵硬的手指正捏着针线。

>她缓缓转头,眼珠灰白:“领口...还有点漏风...”

>针尖闪着寒光,慢慢移向我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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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躺在铺了旧棉褥的木板床上,像一片被秋风吹干蜷缩的落叶。窗纸透进黄昏浑浊的光,落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也落在我手中那件沉甸甸的靛蓝寿衣上。土布厚实,带着一股陈年箱底和樟脑丸混合的、属于死亡的气味。我捏着细长的缝衣针,针鼻里穿着结实得有些过分的白棉线,一针,又一针,笨拙地将前襟和后背缝合。屋子里静极了,只有线头穿过厚布时发出的“嗤…嗤…”声,单调又空洞,像是时间本身在漏气。爷爷蹲在墙角闷头抽着旱烟,辛辣的烟丝味儿也压不住炕头飘来的、奶奶身上那股越来越重的、甜腻而腐朽的气息。

“咳…咳…” 奶奶喉咙里突然滚过一阵破碎的风箱声。我吓得手一抖,针尖差点戳进指头。抬眼看去,她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那双眼浑浊得像蒙了厚厚灰尘的旧玻璃,却死死地、精准地钉在我脸上,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跳动。她枯树枝般的手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冰凉刺骨,鹰爪一样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关节硌得我生疼。

“妮儿…” 她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是从一口枯井最深处艰难地刮出来,“针脚…针脚密些…” 她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灰白的舌苔黏在牙齿上,“…别让风…灌进来…冷…骨头缝里都冷…” 她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似乎穿透了我,钉在虚空中某个只有她能看见的、冰冷刺骨的地方,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悸和哀求。“缝密实…缝密实…”

一股寒气顺着被她攥紧的手腕,毒蛇般瞬间爬满我的脊背,头皮一阵发麻。我僵硬地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这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眼里的光迅速熄灭,手一松,软软地垂落在冰冷的炕沿上,眼皮沉重地阖上,只剩下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

爷爷在墙角重重地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我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圈被奶奶冰冷手指掐出的、带着死气的暗红印子。再看手中那件靛蓝的寿衣,后背那片刚缝了一半的针脚,在白棉线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稀疏、疏漏,仿佛一张随时会被无形冷风吹破的网。奶奶那句“别让风灌进来”的哀求,带着冰碴子,反复在脑子里刮擦。我咬着下唇,拿起针,重新穿线。这一次,每一针都落得又小又密,针脚紧挨着针脚,几乎要把两层厚布完全咬死在一起,像是在用针线拼命堵住一个看不见的、通往阴寒世界的窟窿。

……

三天后,停灵在堂屋正中。黑漆的薄皮棺材散发着新木头和劣质油漆的刺鼻气味,被两条冰冷的长凳架着。奶奶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里面,脸上盖着一张粗糙的黄裱纸。靛蓝的寿衣在昏暗的烛光下,颜色深得像凝固的血。纸钱燃烧的灰烬打着旋儿飘落,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几个帮忙的村邻坐在角落的长条凳上,压低了嗓子说着话,声音嗡嗡的,像隔着一层水。

入殓的时辰快到了。负责主持的老舅爷叼着旱烟袋,眯着眼走到棺材边,准备最后查看一遍遗容。他浑浊的老眼随意地扫过奶奶身上的寿衣,目光落在后背那片缝合的地方时,眉头猛地一拧。

“咦?” 他凑近了些,几乎把脸贴上去,昏黄的眼珠里满是惊疑。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几乎是颤抖地,去捻寿衣后背那片我亲手缝得密密实实的针脚。

“怪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昨儿个我瞧着…这儿还没这么密啊…” 他粗糙的指腹反复摩挲着那片布,“这针脚…这针脚…像是…像是自己又往里扎了一轮?” 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茫然,死死地看向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猛地一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我几乎是扑到棺材边,挤开老舅爷,瞪大眼睛死死盯住那片地方。

没错!就是我亲手缝合的后背!那些针脚…那些原本已经密得几乎看不见布纹的针脚,此刻竟然真的…变得更加细密了!针眼挨着针眼,线脚挤着线脚,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硬生生将那一片靛蓝的布料勒出一种扭曲、紧绷的质感,像一张被勒到极限、随时会崩裂的皮!仿佛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拿着更细更利的针,在我缝好的基础上,又疯狂地、不眠不休地往里扎了成千上万针!

“不…不可能…” 我失声低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幻觉?我缝的时候太紧张记错了?可老舅爷也看见了!

“怕是…眼花了吧,” 旁边一个帮忙的婶子干笑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却虚得发飘,“这烛火晃眼…兴许是影子…” 她的话没能说完,自己先打了个寒噤。

没人再说话。一股无形的、粘稠的寒意笼罩了整个堂屋,连角落里的窃窃私语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般摇晃的影子。老舅爷沉默着,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呛人的烟雾也压不住他眼底那抹深重的惊惧。他挥了挥手,哑声道:“盖棺吧。”

沉重的棺盖被几个汉子抬起,缓缓合拢,发出木头摩擦的“嘎吱”声,像野兽磨牙。最后一线天光被隔绝,奶奶,连同那件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寿衣,被彻底封进了那片狭小、永恒的黑暗里。

……

夜,深得像墨。前半夜帮忙守灵的村邻们陆续熬不住,各自回家歇息了。空荡荡的堂屋里只剩下我和爷爷。白惨惨的蜡烛烧得只剩短短一截,烛泪堆叠如坟。两根引魂香细长的青烟笔直地上升,在凝滞的空气中纹丝不动。空气冰冷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香烛纸钱味和棺木油漆的混合气息。

爷爷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袄,蜷在角落的一张破藤椅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发出沉重而断续的鼾声。我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衣,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寒意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眼睛又涩又痛,却不敢闭上。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屋子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烛光在它厚重的漆面上跳跃,流淌,像一层诡异流动的油脂。

时间仿佛凝固了。死寂。

就在我的意识也开始被疲惫和寒冷拖向混沌边缘时——

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死寂。

“嚓…嚓…嚓…”

像是粗粝的砂纸在缓慢地、极其耐心地打磨着木头。

又像是什么厚实的布料,在极其紧窄的空间里,被一点点、一点点地,强行拉扯、摩擦。

声音的来源,正是那口黑沉沉的棺材内部!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每一根神经都像被冰冻的琴弦,骤然拉直!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拼命捕捉着黑暗中那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摩擦声。

“嚓…嚓…嚓…”

它持续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和耐心,不疾不徐。像一只冰冷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棺壁;又像是什么东西,在寿衣厚重的布料下……缓缓地移动、调整着姿势?

爷爷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他蜷在藤椅里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醒。

“嚓…嚓…嚓…”

声音似乎…更清晰了一点?离棺盖更近了?

一股冰冷的麻意从尾椎骨猛地窜起,瞬间爬满整个头皮,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擂鼓般的巨响几乎要冲破耳膜。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被堂屋里的阴风一吹,刺骨的寒。我的眼睛死死地、无法控制地钉在那口黑漆漆的棺材上,仿佛要将它看穿。那声音如同带着倒钩的毒刺,死死勾住了我的魂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奶奶…奶奶在里面…穿着那件针脚自己会变密的寿衣……

“别让风灌进来…冷…骨头缝里都冷…”

她临终前冰冷的手和惊悸的眼神,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嚓嚓”的摩擦声,像是一把钝刀子,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来回切割。不行!不能再听了!必须做点什么!离开?叫醒爷爷?可双脚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动弹不得。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几乎要将我彻底撕裂时——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刺耳的木头摩擦声!

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盖板,靠近头部的位置,竟然…极其轻微地…向上拱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但在这死寂的灵堂里,不啻于一声惊雷!

“嗬!”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的惊喘,身体猛地向后一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角落里的爷爷被这声响惊动,猛地睁开了眼。浑浊的老眼先是茫然了一瞬,随即立刻聚焦在棺材上。他也看到了那极其微小的、刚刚平复下去的拱动痕迹。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死死地盯住棺盖,身体在破藤椅里僵成了一块石头。

“爷…爷爷…” 我声音抖得像风中落叶。

爷爷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棺材上,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抠着藤椅的破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嚓…嚓…” 棺内的摩擦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执着。

一股混合着强烈恐惧和无法抑制的、病态般探究欲的冲动,如同失控的野火,瞬间烧毁了我最后一点理智!奶奶那件针脚密得不正常的寿衣,那棺内诡异的摩擦声,那拱动的棺盖…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推着我!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奶奶!” 我发出一声不知是哭喊还是尖叫的声音,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操控,猛地从地上弹起,朝着棺材扑了过去!

“妮儿!别!” 爷爷嘶哑惊恐的吼声在身后响起,带着绝望的颤抖。

但我已经听不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掀开它!

我的双手死死抠住冰凉厚重的棺盖边缘,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上掀开!

“嘎吱——!”

刺耳的木头摩擦声撕裂了灵堂的死寂。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冰冷死亡气息、劣质油漆和陈旧棉布的味道,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呛得我眼前发黑。棺材内部的情景,在摇曳的惨白烛光下,毫无遮挡地暴露出来。

奶奶静静地躺着,脸上依旧盖着那张粗糙的黄裱纸。

她的身体,被那件靛蓝色的寿衣紧紧包裹着。

但我的目光,却像被烧红的铁钎钉住,死死地凝固在她的手上。

那双枯瘦、僵硬、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手,此刻并没有安然地交叠在腹部。

一只手,那只右手,正以一种极其古怪、完全超出尸体僵直状态的姿势,抬在半空!

那只枯瘦的手里,赫然捏着一根东西!

一根细长的、闪着冰冷寒光的——

缝衣针!

针鼻里,还穿着半截同样细白的棉线!

而她的左手,那同样僵硬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幅度,捻着那根棉线的线头,正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朝着寿衣领口的方向……拉扯着!

“嚓…嚓…” 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布料摩擦声,源头就在这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又在瞬间被抽空,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爷爷在后面发出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像是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时——

那颗被黄裱纸覆盖着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颈椎骨节摩擦的轻微“咔哒”声,转向了我。

覆盖在脸上的黄裱纸,随着头颅的转动,无声地滑落。

烛光惨白,清晰地映照出那张脸。

青灰,干瘪,如同失去水分的朽木。嘴唇是毫无生气的深紫色,紧紧地抿着。而那双眼睛……

眼皮是半阖着的,透过那狭窄的缝隙,露出的眼珠不再是浑浊的灰黄,而是一种死寂的、毫无光泽的、如同蒙了厚厚一层白翳的灰白!像两颗打磨过的、冰冷的石头珠子。

那灰白色的眼珠,没有瞳孔,没有焦点,却极其精准地、死死地“盯”着我的脖颈。

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冰冷、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直接灌入我的耳膜,不,是直接灌入我的脑海深处:

“领口…”

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

“…还有点漏风…”

捏着缝衣针的、枯瘦僵硬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机械感,抬了起来。针尖那一点寒芒,在摇曳的烛火下,闪烁着致命的、非人的冷光。

针尖,正对着我的脖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恐惧,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血液冻结,呼吸停止,连思维都被彻底冻僵。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根闪着寒光的针尖,以及那双灰白死寂、却死死“盯”着我脖颈的眼珠缝隙。

它要缝上我的脖子!

“呃…呃…” 喉咙里发出绝望的、被扼断的嗬嗬声。我想后退,想尖叫,想逃离!但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冰封住,僵硬得如同那棺材里的尸体,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致命的针,带着线,如同毒蛇的信子,朝着我脆弱的脖颈,缓慢而坚定地逼近…逼近…

## 针线活

冰冷的针尖,带着一股浓烈的、属于棺材内部的陈腐死亡气息,稳稳地抵住了我脖颈侧边最薄弱的皮肤。那一点寒芒刺破空气,激得我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针尖的锐利和冰冷,像一滴来自地狱的冰露,随时会刺穿皮肉,钻进血管。

“呃……” 喉咙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冻结。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是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和血液奔流的轰鸣,几乎要炸开。爷爷在身后发出极度惊恐的、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像破旧风箱濒临崩裂。

棺材里,奶奶那张青灰干瘪的脸,在惨白摇曳的烛光下如同朽木雕刻。灰白色的眼珠透过半阖的眼睑缝隙,死死地、精准地“钉”在我脖颈被针尖抵住的那一小块皮肤上。干瘪深紫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没有任何表情,却散发出一种冰冷到极致的、非人的专注。她那只枯瘦僵硬的右手,捏着那根闪着寒光的缝衣针,稳得如同铁铸,没有丝毫颤抖。左手捻着的棉线绷得笔直,线头悬垂着,像一条等待收割生命的白色小蛇。

针尖,开始施加压力。

一点细微的、尖锐的刺痛感传来。

皮肤被压得凹陷下去。

我能感觉到那一点冰冷正在刺破表皮的防御,即将长驱直入!

“不——!”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不是我的声音!是爷爷!

这声绝望的嘶吼像一道炸雷,劈开了我几乎被冻僵的神经!就在针尖刺入皮肤的刹那,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纯粹的求生欲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身体里被恐惧冻结的力量瞬间解封!

“滚开!”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向后仰倒!双手下意识地、疯狂地向前推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棺壁上!

“砰!”

沉重的棺壁发出一声闷响。巨大的反作用力让我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狼狈地、连滚带爬地向后摔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眼前金星乱冒。

针尖,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擦着我的皮肤滑开了!只留下颈侧一道细细的、火辣辣的血痕。

“妮儿!” 爷爷凄厉的呼喊带着哭腔,他挣扎着想从破藤椅里站起来,但老迈的身体和极度的惊吓让他双腿发软,动作迟缓得像慢镜头。

我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向远离棺材的方向疯狂爬去!冰冷的泥地磨破了手掌和膝盖,但恐惧已经压倒了所有感觉。视线惊恐地扫向棺材——

奶奶的头颅,依旧保持着转向我的姿势。那双灰白色的死寂眼珠,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定了我脖颈上那道新鲜的血痕!针尖在空中划过一个微小的弧度,重新稳稳地指向我的方向!干瘪的嘴唇似乎咧开了一个极其细微、冰冷僵硬的弧度。

“领口…漏风…” 那砂纸摩擦枯骨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执拗,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耐烦。

她捏着针的手,缓缓抬起,越过漆黑的棺沿。

紧接着,另一只僵硬的手也抬了起来,扒住了棺壁!

她上半身,以一种完全违背尸体僵直原理的、带着骨节摩擦“咔哒”声的诡异姿态,竟开始缓缓向上抬起!靛蓝色的寿衣摩擦着棺木内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那张青灰干瘪的脸,一点点从漆黑的棺木阴影里探出,灰白的眼珠死死锁定我,像锁定猎物的毒蛇!

她要出来!

她要亲手缝上我的脖子!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手脚并用,拼命地向后缩,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爷爷终于挣扎着扑了过来,用他那同样枯瘦的身体挡在我前面,对着那正从棺材里缓缓坐起的恐怖身影,发出绝望的、语无伦次的嘶吼:“娘!那是妮儿!是你亲孙女啊!你醒醒!你看清楚!”

奶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上半身已经完全坐起,腰部以上暴露在惨淡的烛光下。靛蓝的寿衣紧绷地包裹着她干瘪的躯体,后背那片密得令人发指的针脚,在烛光下反射出怪异的、油腻的光泽。她一手捏针,一手捻线,那双灰白的眼睛穿透爷爷的身影,精准地落在我因极度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脖颈上。冰冷的针尖,再次抬起,指向我。

“漏风…冷…” 她的声音冰冷依旧,仿佛爷爷的哭喊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爷爷猛地回头,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是极致的恐惧,也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嘶声对我吼:“妮儿!跑!快跑出去!别回头!”

跑?往哪里跑?大门就在棺材后面!要跑,就必须从那正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东西旁边冲过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生死悬于一线的瞬间,爷爷布满老年斑的手猛地伸进他破旧棉袄的内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他那根从不离身的、黄铜烟锅!

烟锅杆油亮漆黑,小小的铜烟锅头里,积满了厚厚一层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尚未完全燃尽的暗红色烟油!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烟锅杆,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沾满了滚烫烟油、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烟锅头,狠狠地朝着奶奶那只捏着缝衣针的、枯槁僵硬的手腕砸了下去!

“滋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如同滚烫烙铁烙在生肉上的恐怖声响,骤然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皮肉焦糊、浓烈烟油和某种更深层腐朽气息的恶臭,猛地弥漫开来!

“呃…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嚎,猛地从奶奶干瘪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和一种被亵渎般的极致怨毒!她那只被烟锅头狠狠砸中的手腕,如同被强酸腐蚀,瞬间腾起一股淡淡的、带着焦臭味的青烟!原本稳稳捏着缝衣针的枯槁手指,猛地痉挛、蜷缩,那根闪着寒光的针“叮”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棺材板上!

奶奶坐起的上半身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砸回棺材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张青灰干瘪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扭曲!深紫的嘴唇张开,露出焦黄的牙齿,发出无声的嘶吼,灰白色的眼珠剧烈地转动着,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滔天的怨毒!

“就是现在!妮儿!跑!” 爷爷嘶哑的吼声带着破音,他像一头发狂的老狮子,猛地转身,用他那瘦弱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身体,狠狠地将我朝大门的方向推去!

那股力量巨大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被爷爷猛地一推,我踉跄着向前扑出几步,几乎摔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棺材里的景象,只听到身后传来奶奶那非人的、充满怨毒的嘶嚎和爷爷粗重急促的喘息、搏斗的闷响!

“爷爷!” 我哭喊着,脚下却不敢停,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通往黑暗院子的堂屋大门!

“别管我!跑!跑啊!” 爷爷的嘶吼声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和最后的催促。

我扑到门边,手指哆嗦得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门闩。那嘶嚎声和搏斗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在身后!恐惧让我的动作变形,门闩仿佛有千斤重!

“呃啊——!” 身后猛地传来爷爷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我!不行!不能丢下爷爷!

就在我绝望地想要回头的瞬间——

“哐当!”

身后猛地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沉重的棺盖被某种巨力猛地合拢的声音!紧接着是木头剧烈摩擦的“嘎吱”声和某种东西在里面疯狂撞击棺壁的“咚咚”闷响!那怨毒的嘶嚎被厚重的棺木阻隔,变得沉闷模糊,却更加骇人!

“妮儿!闩门!快闩门!用…用那个!” 爷爷的声音再次响起,嘶哑虚弱到了极点,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痛楚。

我猛地回头。

堂屋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材盖板,竟然真的重新盖上了!但厚重的棺盖在剧烈地震颤着,伴随着里面沉闷疯狂的撞击声,整个棺材都在长凳上摇晃,仿佛有什么恐怖的巨兽被强行封禁在里面,正拼死挣扎!

爷爷瘫坐在棺材旁边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剧烈震颤的棺壁,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渗出一缕暗红的血迹。他那只刚刚砸向奶奶手腕的右手无力地垂着,手掌一片焦黑,皮肤被滚烫的烟油燎起了巨大的水泡,正散发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触目惊心!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指向墙角神龛下堆放的杂物——那里,静静躺着一把锈迹斑斑、但刃口依旧锋利的柴刀!

爷爷的眼神,是命令,是诀别,是托付一切!

“跑…闩好门…别让它出来…” 他艰难地挤出最后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身体随着棺材的剧烈震颤而晃动,仿佛随时会被那恐怖的力量震散架。

我瞬间明白了!爷爷用命换来的时间!

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撕扯着我。但我没有时间犹豫!我猛地转身,不再去看那口剧烈震颤、如同随时会炸开的恐怖棺材和瘫坐在旁边的爷爷,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把拉开了沉重的堂屋大门!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丝,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在脸上!

我一步跨入黑暗冰冷的院子,反手狠狠地将两扇厚重的木门拉拢!

“砰!”

门扉合拢,隔绝了堂屋内那令人肝胆俱裂的撞击声和嘶嚎,也隔绝了爷爷最后的身影。

我背靠着冰冷湿滑的门板,身体剧烈地颤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刺骨的寒。院子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只有堂屋门缝里透出的一线摇曳烛光,如同通往地狱的缝隙。

“咚咚咚!咚咚咚!”

棺材撞击棺壁的闷响和那被阻隔后更显怨毒的嘶嚎,依旧清晰地穿透厚重的门板,震动着我的后背!每一次撞击,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那扇薄薄的门板,仿佛随时会被里面的恐怖力量撞得粉碎!

爷爷…爷爷还在里面!

“闩门!妮儿!闩门!” 爷爷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命令,如同最后的钟声,在脑海中轰鸣。

跑?丢下爷爷?不!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院子角落,柴房的方向!那把锈柴刀!爷爷最后的指向!

求生的本能和对爷爷的牵挂疯狂撕扯。但爷爷用命换来的机会,不是让我逃走的!是让我守住这道门!守住这个家!

“啊——!” 我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泪水混合着雨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不再犹豫!我像离弦之箭,猛地冲向柴房!

黑暗和冰冷包裹着我,脚下泥泞湿滑。我冲进柴房,浓重的木屑和霉味扑面而来。黑暗中,我凭着记忆,疯狂地在杂物堆里摸索!冰冷的铁器、粗糙的木柴……在哪里?在哪里!

“轰隆——!”

堂屋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更加剧烈、如同闷雷般的撞击!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刺耳“咔嚓”声!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它要出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一截冰冷、粗糙、带着铁锈味的木柄!

柴刀!

我一把将它攥紧!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重量,带来一丝微弱的、病态的勇气。我甚至来不及感受掌心被木刺扎破的疼痛,转身就朝着堂屋大门狂奔!

堂屋的大门在剧烈地震颤!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中间靠近门闩的位置,一道清晰的裂痕正在蔓延!木屑簌簌落下!那怨毒的嘶嚎和撞击声已经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

来不及了!

我冲到门边,双手死死握住冰冷的柴刀木柄,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刀身狠狠抬起,卡进门框和门板之间的缝隙!锈迹斑斑的刀身楔入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还不够!一道门闩根本挡不住!

我的目光疯狂扫视!旁边靠墙立着一根用来顶门的粗大枣木门栓!我扔下柴刀,用肩膀死命顶住震颤不已的门板,另一只手抓起那根沉重的枣木门栓!

“砰!咔嚓!” 又一声剧烈的撞击!门板上的裂缝瞬间扩大!一只干枯、青黑、指甲尖长的手指,猛地从裂缝中刺了出来!疯狂地抓挠着空气!

灰白色的眼珠缝隙,在裂缝后一闪而逝!

“呃啊——!” 极致的恐惧让我爆发出非人的力量!我嘶吼着,用肩膀死死顶住即将碎裂的门板,双手将那根沉重的枣木门栓,用尽全力,横着插进了大门两侧门框上预留的厚重铁环里!

“哐当!”

沉重的枣木门栓终于落位!几乎就在同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堂屋大门如同被攻城锤击中,猛地向外凸起!木屑横飞!门板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巨大裂痕!那只探出的枯手被震得猛地缩了回去!但那怨毒到极点的嘶嚎声,却如同飓风般穿透了摇摇欲坠的门板,狠狠灌入我的耳中!带着无边的愤怒和…冰冷刺骨的威胁!

门,暂时挡住了。

我背靠着剧烈震颤、仿佛随时会爆裂开的大门,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无力地滑坐下去,瘫倒在泥泞冰冷的院子里。柴刀掉落在手边。雨水冰冷地浇在身上,混合着泪水、冷汗和颈侧伤口渗出的温热液体。

门内,是歇斯底里的撞击和怨毒的嘶嚎,是生死不明的爷爷。

门外,是冰冷刺骨、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夜。

我死死盯着眼前这扇布满裂痕、在恐怖力量下不断呻吟震颤的大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守护着最后巢穴的幼兽。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甲断裂,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跑?能跑到哪里?

躲?能躲到何时?

那针脚密实的靛蓝寿衣,那闪着寒光的缝衣针,那灰白死寂的眼珠……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灵魂里。

天,快亮吧。

我蜷缩在冰冷的泥水中,背靠着那扇通往地狱的、震颤不休的门,等待着,不知是黎明,还是……那根终将穿透一切的冰冷针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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