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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人

>奶奶坚持在年夜饭桌上摆十三副碗筷。

>“我们家明明只有十二口人呀。”我不解地问。

>她笑着摇头:“你小叔小时候饿,过年总得给他留个座。”

>可小叔四十年前就饿死了。

>当汤勺凭空悬在空碗上方搅动时,全家人都僵住了。

>女儿突然指着空椅子尖叫:“那个叔叔在吃鱼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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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景色在火车单调的哐当声中飞速倒退,化作模糊不清的灰黄幕布。远处零星的爆竹声闷闷传来,像隔着一层厚棉被,提醒我年关已至。车厢里弥漫着方便面和汗味混合的独特气息,我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旅途的疲惫。

身旁的妻子林薇靠在我肩上,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女儿囡囡趴在小桌板上,涂涂画画,蜡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房子,烟囱冒着浓烟,旁边站着几个火柴人。“爸爸,奶奶家的大灶台,火旺吗?”囡囡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旺,肯定旺得很。”我摸摸她的头,心里也随着火车的前行,一点点被那遥远村落里的烟火气填满。奶奶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锅里翻滚的腊肉香气,还有那间老宅,在记忆深处固执地散发着温暖的微光。归途的倦意似乎被这份期盼冲淡了些许。

下了火车,又转乘吱呀作响的破旧中巴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当那熟悉的、被岁月染成深褐色的老宅院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斑驳的土墙镶上了一圈黯淡的金边。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奶奶瘦小的身影几乎是扑了出来,布满褶皱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像一朵风干后又骤然吸饱了水的菊花。

“回来啦!我的伟仔!薇薇!哎哟我的囡囡,快让太婆看看!”奶奶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又异常洪亮,干枯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她身上有股老宅特有的、混合着陈年木头、干草药和灶灰的味道。

“妈!”林薇笑着应道,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太婆!”囡囡清脆地喊着,扑进奶奶怀里。

院子里,父亲正沉默地从三轮车上卸下刚劈好的木柴,见到我们,也只是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二叔则围着油腻的围裙在临时搭起的露天灶台旁忙活,锅铲与铁锅碰撞出响亮的叮当声,浓郁的肉香和油脂的焦香霸道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旅途的尘土味,直往人鼻子里钻。二婶笑着从堂屋迎出来,手里还沾着面粉,大概是在揉面。

“快进屋,快进屋!外头冷!”奶奶一手牵着囡囡,一手推着我的背,把我们往亮着昏黄灯光的堂屋里赶。堂屋中央,那张巨大的、漆面早已磨损斑驳的八仙桌已经摆开,桌面擦得锃亮,反射着顶上一盏白炽灯的光晕。桌上空荡荡的,等待着一年中最丰盛的那顿晚餐。

厨房是奶奶绝对的领地。她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在弥漫的蒸汽和油烟中穿梭。巨大的铁锅里炖着整只鸡,乳白色的汤翻滚着,咕嘟咕嘟冒泡;另一口锅里,裹着酱汁的红烧肉泛着诱人的油光;蒸笼叠得老高,白色蒸汽带着面食的甜香汹涌而出。奶奶的腰更弯了,动作却依然麻利,布满老年斑的手稳健地操持着锅铲。

“妈,别忙了,够多了!”林薇站在厨房门口,想帮忙又插不上手。

“不多不多!过年嘛!”奶奶头也不回,声音在锅铲的喧嚣中拔得很高,“一年到头就盼着你们回来吃顿团圆饭!”

堂屋里,人声渐渐鼎沸起来。三叔一家也到了,带着两个半大小子,屋里顿时充满了少年人精力过剩的喧闹。电视机里重播着昨晚的春晚,锣鼓喧天,主持人喜气洋洋的拜年声成了热闹的背景音。我帮着父亲和二叔把沉重的条凳围着八仙桌摆好。囡囡兴奋地在桌子和条凳之间钻来钻去,被二婶笑着抱到怀里。

终于,厨房里的交响乐渐入尾声。一道道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被二叔、二婶、林薇接力般端上了桌。金黄酥脆的炸鱼,油亮诱人的红烧蹄髈,翠绿欲滴的炒青菜,晶莹剔透的腊味拼盘……八仙桌瞬间变得拥挤而丰盛,色彩和香气几乎要满溢出来。白瓷碗里盛满了晶莹的米饭,筷子整齐地搁在碗边。

我数了数座位和人头:父母、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我和林薇、囡囡。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口人。奶奶还在厨房里最后忙活着什么。

“开饭喽!”二叔一声吆喝,带着满足的笑意。孩子们欢呼着爬上凳子,大人们也笑着各自落座。我拉过一张条凳,准备坐下。

就在这时,奶奶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汤碗走了出来,浓郁的鱼汤香味瞬间压过了其他所有菜肴。她小心翼翼地把汤碗放在桌子中央,热气氤氲了她的脸。她直起腰,目光扫过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桌子,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近乎执拗的光。然后,她转身,走向角落里那个落满灰尘的旧碗柜。

“妈,人都齐了,您快坐下吃吧。”父亲招呼着。

奶奶没有应声。她踮起脚,费力地打开碗柜最上层的门,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灰尘簌簌落下。她探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碗和一双筷子。

碗是旧式的青花瓷碗,边沿有几处不易察觉的磕碰小口,釉色温润,透着时光的包浆。筷子是陈年的象牙筷,颜色已经发暗发黄,尾端还缠着细细的、早已褪色的红线。这两样东西,与桌上其他崭新的白瓷碗和不锈钢筷子格格不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过去的阴郁气息。

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奶奶走到桌子空着的那一面——那里原本没有摆凳子。她极其认真地将那只青花碗和那双旧筷子放在空荡荡的桌面边缘,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小小的、同样古旧的酱色醋碟,轻轻摆在碗旁。她的动作缓慢而虔诚,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最后,她甚至费力地拖过一张沉重的方凳,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那只碗筷后面。

空凳,旧碗筷,突兀地杵在热闹丰盛的餐桌一角,像一个沉默的、不合时宜的问号。堂屋里原本喧腾的气氛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安静了几分。春晚的背景音乐还在响着,此刻却显得格外吵闹而空洞。

“妈?”二婶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这……这是给谁摆的?人都齐了呀。”

奶奶直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那副孤零零的碗筷上。她布满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嘴角微微弯起,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给你小叔摆的。”

“小叔?”我愣住了,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角落被触动了一下,但旋即被更大的疑惑淹没,“哪个小叔?我们家……”我飞快地心算了一遍,“……不只有十二口人吗?”

三叔也皱起了眉头:“妈,您糊涂了?哪来的小叔?就我们哥仨啊。”他指了指父亲、二叔和自己。

奶奶脸上的笑容更深了,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虚幻。她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只青花碗冰凉的边缘,眼神飘向门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悠远:

“你们忘了?你们小叔,狗娃啊……小时候家里穷,他总吃不饱,饿得前胸贴后背。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他天天扒着灶台边看,眼巴巴的,像只饿坏了的小狗崽。过年了,总得……总得让他也坐上桌,吃顿好的。”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声音更轻了,“这孩子,从小就饿,饿啊……”

奶奶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父亲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粗糙的手指,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二叔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嘴角抽动了两下,最终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眼神闪烁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二婶和三婶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三叔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空气凝固了,只有电视机里不合时宜的欢歌笑语还在顽强地响着,此刻听来却像一种残酷的讽刺。

狗娃?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像沉在深水里的破瓦罐,被奶奶的话硬生生搅动了起来。一些零碎的、被长辈刻意忽略的片段在脑海里闪现:似乎是父亲和二叔偶尔醉酒后含糊不清的低语,提到过一个“命苦的兄弟”;是奶奶在某个深秋黄昏,望着枯败的菜园子发呆时,眼角滚落的浑浊泪水……但那感觉太遥远、太不真切了,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老人记忆混乱的呓语,或者某个早已疏远、杳无音信的远房亲戚。

四十年前……饿死了?寒意顺着我的脊椎骨猛地向上爬,直冲头顶。我下意识地看向那张空凳和那副碗筷,青花碗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奶奶,”囡囡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好奇地指着那只青花碗,“这个碗好旧哦,那个小叔爷爷,今天会来吃饭吗?”

奶奶的笑容依旧温和,甚至带着点欣慰:“会来的,囡囡乖,小叔爷爷知道有好吃的,会来的。”她的语气如此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没有人再说话。年夜饭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开始了。大家沉默地端起碗,拿起筷子,咀嚼着满桌的美味佳肴。然而,那丰盛的菜肴似乎都失去了滋味,味同嚼蜡。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时不时地、飞快地瞟向那张空凳和那副碗筷。

那碗筷静静地搁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诅咒,又像一个等待开启的潘多拉魔盒。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不经意的视线触碰,都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林薇紧紧挨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二婶给囡囡夹菜时,手抖得差点把菜掉在桌上。父亲只顾闷头喝酒,一杯接着一杯。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刻意的咀嚼声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长得令人窒息。电视里的喧闹成了唯一的背景噪音,却更加凸显了这餐桌上的死寂。窗外的黑暗似乎更浓了,沉甸甸地压在老旧的窗棂上。

“喝点热汤吧,刚炖好的鱼汤,鲜得很。”奶奶打破了僵局,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她拿起桌上一个公用的大汤勺,探向桌子中央那个装满了乳白色鱼汤、点缀着翠绿葱花的大汤碗。

汤勺是白瓷的,勺柄细长。

奶奶舀起满满一勺奶白浓郁的鱼汤。就在她准备将汤勺移向自己面前的碗时——

那只悬在汤碗上方、盛满了鱼汤的白瓷汤勺,毫无征兆地顿住了。不,不是顿住!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然后,极其突兀地、硬生生地改变了方向!

勺子平稳地、违背物理常理地、朝着桌沿那张空置的座位平移过去!没有一丝晃动,汤面平静如镜,连一滴汤水都没有洒落。它就那样诡异地悬空移动着,仿佛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咀嚼停止,呼吸停滞。十几道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那只自行移动的汤勺上。堂屋里只剩下电视机里传出的、遥远而失真的歌舞声。

汤勺稳稳地悬停在那只青花瓷碗的正上方。然后,它微微倾斜。

乳白浓稠的鱼汤,带着蒸腾的热气,哗啦一声,精准地倾泻而下,注入了那只空无一物的青花碗里。汤汁撞击碗底,发出清晰而空洞的回响。

当!当!当!

汤勺在倒完汤后,并未立刻离开。它悬在青花碗上方大约半尺的空气中,开始缓缓地、顺时针地搅动起来!勺柄微微转动,勺子在无形的汤水中划着圈,动作轻柔而规律,就像一个真正在品尝热汤的人,在轻轻搅动,让汤汁冷却。

“当啷!”

一声脆响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是二叔。他手中的酒杯脱手坠落,砸在水泥地上,碎裂开来,暗红色的酒液像血一样蜿蜒流淌。他的脸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只悬空搅动的汤勺。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堂屋。三婶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死死掐断在喉咙里的抽泣,死死捂住了嘴。父亲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母亲手里的筷子掉落在桌上。林薇的手冰凉,指甲深深掐进了我的胳膊肉里。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只在虚无中优雅搅动的汤勺,一遍又一遍地刻印在视网膜上。

就在这时——

“呀!”

一直安静坐在林薇腿上的囡囡,突然发出一声尖利到变调的惊叫!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锯断了所有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她小小的身体猛地弹直,像一张拉满的弓,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指着那张空凳子,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充满了孩童特有的、未被世俗污染的、纯粹的惊恐!

“妈妈!爸爸!看!”囡囡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细刺耳,带着哭腔,“那个叔叔!那个叔叔坐在那里!他在吃鱼眼睛!他把鱼眼睛……塞进嘴里了!”

嗡——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顺着囡囡那根颤抖的小手指的方向望去——

那张空置的方凳上,光线似乎诡异地扭曲、折叠了一下。

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轮廓,如同水中倒影般,极其不稳定地浮现在空气中。那轮廓极其瘦小,佝偻着背,穿着一件破旧不堪、分辨不出原色的旧式棉袄。它的头微微低垂着,似乎正对着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鱼汤。一只同样虚幻、半透明的手的虚影,正从那碗里捻起一颗白色的、沾着汤汁的东西——正是那条清蒸鱼缺失的眼珠!

那虚幻的手指,正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将那颗冰冷的鱼眼,往一个模糊不清、如同雾气构成的嘴巴里送去!

“狗娃——!”

奶奶凄厉的哭喊声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猛地捅破了死寂!她整个人扑向那张空凳,枯瘦的双手在空气中疯狂地抓挠着,试图抓住那团正在消散的虚影,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她沟壑纵横的脸颊。

“我的儿啊!我的狗娃!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看看娘了!娘给你留了座!娘给你盛了汤!你吃!你吃啊!娘对不起你啊!那年……那年冬天太冷了……娘没本事……没本事让你吃饱啊……呜呜呜……”她的哭嚎撕心裂肺,带着积压了四十年的绝望和痛苦,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冲撞,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然而,那模糊的轮廓如同被惊扰的水中月影,在奶奶扑过去的瞬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随即像被风吹散的烟尘,迅速地变淡、变薄,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昏黄的灯光里。

只留下那张冰冷的、空荡荡的方凳。

还有凳前,那只青花瓷碗里,盛满了的、兀自冒着袅袅热气的鱼汤。汤面平静无波,一颗白色的鱼眼珠沉在碗底,像一只冰冷、空洞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死寂的一切。

桌上的菜肴早已冷透,凝结的油脂覆盖在盘子上,呈现出一种油腻而丑陋的质地。空气里,浓郁的饭菜香气不知何时已被一种难以形容的、阴冷的霉味取代,丝丝缕缕,缠绕在每个人的鼻端。

奶奶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枯瘦的身体蜷缩着,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她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破碎的喘息,大滴大滴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地面,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死死盯着那张空凳的方向,眼神空洞而绝望,仿佛灵魂也跟着那消散的虚影一同被抽走了。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连囡囡也被这巨大的、无声的悲恸震慑住,不再哭喊,只是把小脸深深埋在林薇的怀里,小小的身体仍在不停地发抖。

电视机不知何时被谁关掉了。彻底的死寂笼罩着老宅,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窗外无边的夜色更浓重。远处村庄里零星的爆竹声偶尔传来,尖锐而短促,更衬得这屋里的死寂如同坟墓。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扫过家人。父亲瘫坐在条凳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在无法抑制地耸动。二叔脸色铁青,死死攥着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二婶和三婶紧紧抱在一起,身体筛糠般抖着,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三叔则像一尊石雕,直挺挺地站着,望着那碗盛满鱼汤的青花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彻底的灰败。

我的目光最终落回那张方凳。凳面上,靠近那碗鱼汤的位置,似乎……似乎有一小片极其模糊的、不规则的水渍,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反光。那绝不是鱼汤溅出的痕迹。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直觉攫住了我。那不是水渍。

是泪痕。

“鬼魂的眼泪……”一个荒诞而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沉在青花瓷碗碗底的那颗白色的、冰冷的鱼眼珠,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

## 第十三人(结局)

碗底那颗冰冷的鱼眼珠,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像一道凝固的闪电,又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微缩的伤口。

那细微的“啪嗒”声,在死寂的堂屋里,却如同惊雷炸响。所有人的身体都绷紧了,目光死死锁在那道裂缝上,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窒息感。父亲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骇然;二叔的拳头捏得更紧,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三婶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细若游丝的呜咽。

奶奶瘫坐在地上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碗底那道缝隙,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砸在她枯瘦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狗……狗娃……”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像垂死的哀鸣。

那道裂缝,在十几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延展了一分。细小的裂纹像蛛网般延伸开去,白色的鱼眼珠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蠕动。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带着水底淤泥的腥腐和绝望的寒意,骤然从那青花碗里弥漫出来,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空气,缠绕上每一个人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囡囡在林薇怀里剧烈地颤抖起来,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把脸更深地埋进妈妈的衣服里,闷闷地、带着极度的恐惧呜咽:“冷……妈妈……好冷……那个叔叔……他好难过……”

孩子的直觉,像一根最尖锐的针,刺破了恐惧的表象,直抵那冰冷怨念的核心。难过。不是单纯的恶意,而是浸透了四十载寒暑、沉淀于黄土之下的、无边无际的悲凉与不甘。这念头让我浑身发冷,胃里一阵翻搅。

“走……”父亲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猛地从条凳上站起,高大的身躯竟有些摇晃,他死死盯着那只碗,眼神里充满了决绝的恐惧,“都走!离开这儿!回屋去!锁上门!谁也别出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堂屋里回荡,带着一种末日般的仓惶。

这声吼叫像一道赦令,也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凝固的恐惧瞬间炸开!三婶第一个崩溃,尖叫着从凳子上弹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里屋。三叔如梦初醒,一把拉住还在筛糠般发抖的二婶,也踉跄着跟了过去。二叔脸色惨白,猛地拽起瘫软的妻子,拖着她,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向后院。

堂屋瞬间空了大半。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瘫坐在地的奶奶,还有……那张空凳,和凳前那只盛着鱼汤、汤底躺着裂眼死鱼的青花碗。阴冷的气息更重了,仿佛有看不见的冰水正从地底渗出,漫过脚踝。

“爸……”我喉咙发紧,想去搀扶摇摇欲坠的父亲。

“别管我!”父亲猛地甩开我的手,他的眼睛血红,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瞪着奶奶,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和更深的恐惧,“妈!你还要留他到什么时候?!四十年了!还不够吗?!你想让狗娃……让狗娃把我们都带走吗?!”

奶奶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她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湿冷的光。她看着暴怒恐惧的儿子,又缓缓转过头,望向那张空凳,望向那只盛着裂眼鱼汤的碗。她浑浊的眼底,疯狂执拗的微光与无边无际的痛楚激烈地撕扯着。

“我的儿……他只是饿……他只是想回家……吃顿热乎饭……”奶奶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泣血。

“回家?他早就没了!回不来了!”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你看看!你看看那碗!那鱼眼!那是人能吃的吗?!那是鬼!是怨鬼!他恨!他恨我们当年没给他一口吃的!他要找回来!他要我们所有人都不得安生!”他指着那只碗,手指因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剧烈颤抖。

碗底那颗裂开的鱼眼珠,在父亲歇斯底里的控诉声中,极其细微地……又动了一下。那道裂缝,似乎又延长了微不足道的一丝。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水腥和绝望的寒意猛地扩散开来。

“不!不是的!”奶奶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发出凄厉的哭喊,“他不恨!狗娃不恨!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只是……只是冷……只是饿……”她猛地扑向那只青花碗,枯瘦的双手颤抖着,想要将它捧起。

“不要碰它!”我和林薇同时惊叫出声。

就在奶奶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冰凉碗沿的刹那——

呼!

堂屋里唯一亮着的白炽灯,猛地剧烈闪烁起来!光线明灭不定,如同垂死挣扎的鬼火,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疯狂舞动。同时,一股强劲到诡异的气流凭空卷起,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腥腐水汽,猛地扑向那张空凳!

桌上的碗碟被这股阴风吹得叮当作响。那只青花碗里的鱼汤,剧烈地晃动起来,乳白色的汤面荡开一圈圈涟漪,那颗裂开的鱼眼珠在汤底沉沉浮浮,裂缝在闪烁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哇——!”囡囡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手指死死指向那张空凳,“风!好大的风!那个叔叔……他……他在哭!好大的哭声!妈妈!我害怕!”

无形的风在空凳周围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如同鬼泣般的尖啸。那声音钻入耳膜,直透骨髓,带着一种穿透四十年时光的、孩童般纯粹的悲伤和绝望。灯光疯狂明灭,墙壁上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阴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堂屋。

奶奶扑在冰冷地上的身体僵住了。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团无形的、哭泣的风旋,布满老年斑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彻骨的哀恸。

“狗娃……”她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随即被那鬼泣般的风声彻底吞没。

那呜咽的风旋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有短短几秒。在灯光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闪烁后——

噗。

灯灭了。

不是跳闸,不是烧毁。是那种被硬生生掐断、瞬间坠入深渊的、彻底的黑暗。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猛地罩了下来。

“啊——!”林薇的尖叫划破黑暗。

“囡囡!”我凭着记忆和本能,在黑暗中疯狂摸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粘稠的黑暗挤压着感官,浓烈的腥腐水汽充斥鼻腔,耳畔是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林薇惊恐的尖叫,还有父亲粗重压抑的喘息,以及……奶奶那若有若无的、如同游丝般的啜泣。

“灯!开灯!”父亲的声音在黑暗中嘶吼,带着濒临崩溃的恐慌。

我摸索着墙壁,指尖触到冰冷的开关,疯狂地按动。

咔哒。咔哒。咔哒。

毫无反应。开关像一块冰冷的死铁。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纹丝不动。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就在这时,囡囡的哭声突然变了调,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带上了一种孩童特有的、清晰的指向。

“爸爸……妈妈……”她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着,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那个叔叔……他在摸我的头……冰冰的……他……他在说话……”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头顶。林薇的抽泣瞬间停止了,只剩下急促而恐惧的喘息。

“囡囡……他说什么?”林薇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黑暗中,囡囡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辨认那无形的低语。然后,她稚嫩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模仿的腔调,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娘……我好冷……好饿……汤……好喝……眼睛……苦……”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凿进心脏深处最冰冷的地方。

“娘……我不恨……我想家……”

囡囡模仿的声音消失了。

死寂。

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的死寂。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黑暗中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带着水底淤泥气息的绝望。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十分钟。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水滴声,在死寂中响起。清晰得如同敲在耳膜上。

紧接着,“啪嗒”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湿冷粘稠的东西滴落在地面。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那声音……来自那张空凳的方向!

“嗬……”奶奶的方向传来一声长长的、如同叹息般的吸气声,又像是某种东西终于被释放、被解脱的悠长悲鸣。随即,是彻底沉寂下去的、细微的啜泣。

就在这死寂与啜泣交织的刹那——

噗!

头顶的白炽灯,毫无征兆地,猛地重新亮了起来!

刺眼的白光骤然刺破浓墨般的黑暗,如同利剑劈开混沌。所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刺得下意识闭上了眼,又猛地睁开。

眼前的一切,清晰得令人心头发颤。

堂屋还是那个堂屋,八仙桌上杯盘狼藉,凝固的油脂在灯光下泛着腻光。电视机屏幕一片死寂的漆黑。

那张方凳依旧空着。

但凳前的地面上,靠近青花碗的位置,赫然多了一小摊深色的水渍。那水渍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边缘清晰,绝不是鱼汤泼洒能形成的痕迹。它静静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只沉默的、流泪的眼睛。

而那只青花瓷碗……

碗还在。但碗底,那颗裂开的鱼眼珠,不见了。

乳白色的鱼汤里,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细碎的白色碎末,如同碾碎的骨粉,沉在碗底。碗沿靠近空凳的那一侧,多了一道新鲜的、细长的、如同指甲划过的裂痕。

奶奶瘫坐在那摊水渍旁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枯瘦的头歪向一边,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睛微微睁着,浑浊的瞳孔定定地望着那张空凳的方向,嘴角却奇异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耗尽所有力气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和解脱。

她放在冰冷水泥地上的手,松弛地摊开着。一只干枯的手指,指尖微微沾着一点那深色水渍的湿痕。

“妈?”父亲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他踉跄着扑过去,手指颤抖地探向奶奶的鼻息。

几秒钟后,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软软地跪倒在奶奶身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窗外,零星的爆竹声不知何时彻底停了。

老宅陷入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只有那盏重新亮起的白炽灯,发出单调而刺耳的电流嗡鸣,冰冷的光线无情地照亮着堂屋里的一切:凝固的饭菜,碎裂的酒杯,深色的水渍,碗底的白末,还有……奶奶嘴角那抹凝固的、含义不明的微弯。空气里弥漫着冷掉的油腻、淡淡的腥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旧坟般阴冷的土腥味。

囡囡的哭声早已停止,她蜷缩在林薇怀里,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的余悸,但更多的是一种孩童特有的茫然。她的小手指着奶奶,又指向地上那摊小小的水渍,声音很轻很轻:“太婆……睡着了……那个叔叔……他走了……他流了好多水……像眼泪一样……”

林薇紧紧抱着女儿,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仍在不受控制地轻微哆嗦。她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茫然。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从奶奶安详又诡异的遗容,移到地上那摊冰冷的“泪痕”,再移到青花碗里沉浮的白色碎末。一股巨大的、冰寒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从脚底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走了?

那个四十年前饿死在寒冬里的孩子,那个被执念和饥饿扭曲的魂灵,在囡囡转述了那声“娘……我不恨……我想家……”之后,在留下这一摊冰冷的“泪”痕之后,在带走了那颗象征“苦”的鱼眼之后……终于离开了吗?

他用这种冰冷诡异的方式,回应了母亲四十年的愧疚与呼唤?还是仅仅宣泄了积压的悲苦,然后归于尘土?

没有答案。只有死寂的老宅,和那盏兀自发着惨白光芒的灯。

父亲跪在奶奶身边,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二叔和三叔不知何时也回到了堂屋门口,他们扶着门框,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相依的母子,望着那摊水渍,望着那只破裂的青花碗,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两具被恐惧和沉重往事彻底压垮的空壳。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透出了一点极其黯淡的、冰冷的灰白。

新年的第一个黎明,就要来了。

但在这座刚刚经历了生死与灵异的老宅里,新年的阳光,似乎永远也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角落、渗入砖缝骨髓的、阴冷入骨的土腥味。

那味道,像是来自很深很深的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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