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母庙里那股混杂尸虫、霉味、香灰和药草的浊气还没散尽,老摩诃带着惊悸的话,像冰锥扎进每人心里。
“死了?”
虿仙姑那双黄浊的老眼猛地一缩,嘶哑着追问,“死在哪儿?怎么死的?”
“就在…咱们庙门口…几步远…靠着墙根…” 老摩诃脸色苍白,声音有些抖。
他亲眼目睹了那可怖的一幕:就在他们逃进虱母庙、庙门关闭后不久,外面那蒙面贩子惊天动地的怒骂和虫群噬咬的嘈杂声,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下给剪断了,接着就是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他壮着胆子扒开门缝一看,那刚才还状若疯魔的“影傀”贩子,已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庙门外冰冷的湿地上,一动不动了。可诡异的是,那尸身上覆盖的虫子,连同他本身的影子,都消失了,干干净净。
事情透着邪性。刚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影傀”,转眼就成了无声尸体,被扔在供奉虱母这等怪神的庙门口。这晦气,没人想沾。
“死的蹊跷?”瘸叟肩头山魈不安地抓挠头发,吱吱尖叫。瘸叟眯起没瞎的眼,“老婆子,这尸体…是个烫手山芋。”
虿仙姑脸色阴沉:“岂止烫,!就是口活棺材里的炸雷!挪开,离庙门远点!”几个躲在庙后、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药人,在呵斥下畏畏缩缩地拖动尸体,像拖一袋霉谷子,扔到巷道深处垃圾堆旁。
众人心里都梗着根刺。谁也没想到,更大的“热闹”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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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黎明。
“咚!咚!咚!”
长安城东西两市交汇处的巨大开市鼓,被鼓吏沉重擂响,宣告着新一天的喧嚣开始。鼓声浑厚,试图驱散宵禁的阴霾。
可今日不同往日。
丈余高、涂着朱漆的巨大鼓座正下方阴影里,一个“人”盘膝端坐。
一身破烂泥污黑衣,脸上却被人精心地涂抹厚厚铅粉,白得瘆人。嘴唇点着浓艳刺目的朱砂,咧成僵硬弧度,像在无声讥笑。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热闹街市。
最骇人的是一枚黄澄澄的开元通宝,硬生生塞进他那涂着厚粉的口中,撑得双颊变形。
“鬼市影铺的驼背贩子!”
“天老爷。他怎么跑到这来了?!”
“脸上刷墙,嘴含铜钱…这是寻替身的厉鬼相啊!”
认出那张白脸朱唇怪相的人,无不魂飞魄散。东西两市交汇处这最热闹地界,瞬间乱成一锅粥。哭喊、尖叫、踩踏推搡不绝于耳!
京兆府人马连滚带爬冲来。杜悰脸色铁青,额角带着未消的乌青,下马脚步虚浮。接连不断的邪门案子,尤其是昨夜鬼市影铺出事的消息,让他如惊弓之鸟。
“肃静!全都退后!”
杜悰强打精神呵斥,声音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硬着头皮,在几个大胆差役簇拥下,走近那姿势诡异、散发冰冷尸臭的尸身。
看着厚粉覆盖、口红僵硬咧笑、口中含钱的鬼脸,他胃里翻涌。
想起昨夜金吾卫提过鬼市影铺贩子横死…眼前八成就是!怎么被弄到这里,弄成这副鬼样子?!寒意直冲脊梁!
“仵作!验看!”杜悰强压恐惧吩咐。
一个老仵作哆嗦上前,伸手欲探鼻息。
一个老仵作刚哆嗦着上前,伸出手想去探探鼻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那冰冷僵硬尸身下颌的刹那!
“咯——!”
一声如捏紧脖子的老鸭憋闷怪响,猛地从尸身腹腔深处传来。
杜悰脸色“唰”地惨白!他想退,已晚了!
那端坐的尸身腹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瞬间如打足气的癞蛤蟆,膨胀成巨大圆球!
尸体的喉管被这股巨大的压力强行撑开,翻出青紫色的口腔内壁,喉间发出“嗬嗬”的气流声。含在口里的铜钱被挤得半吐出来,卡在唇齿间。
“不好,大人快闪开。” 旁边的衙役魂飞魄散地嘶吼。
话音未落!
“轰——!!!”
一声沉闷如皮囊炸裂的巨响。尸身涨成圆球的肚腹猛地爆开!腹腔内并非内脏脓血,而是如开闸洪水般,喷射出大股浓稠如墨、散发刺鼻腥臭的…黑色流沙!
流沙量巨大。像黑色瀑布,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道和刺骨阴寒,劈头盖脸冲刷淹没!
杜悰首当其冲。
他只觉得一股冰寒刺骨、腥臭欲呕的洪流兜头浇下。巨力冲得他踉跄后退好几步,口鼻眼睛瞬间被粘腻腥臭的黑沙灌满。
冰冷、窒息、作呕的感觉瞬间吞噬他,整个人如从幽冥血池捞出,胸腹衣襟尽是粘稠、仿佛有生命的污秽黑沼。他惨白如金纸,双腿打颤,强撑才没瘫软。
黑沙喷涌数息,尸身如同泄了气的破皮囊,迅速干瘪塌陷下去,只剩下一个套着破烂黑衣的骨头架子歪在那里。地面上,却已堆积起半尺厚、一大片粘腻蠕动、如同有生命般的黑色流沙!
四周死寂一片。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所有人。
就在这时!
一道枯瘦身影趁乱如鬼魅般,悄然接近那堆缓慢流动、散发恶臭的黑沙边缘。
是张九郎。他不知何时被虿仙姑差遣一个药人悄悄带了出来,由老摩诃护着躲在街角。
他不顾那冲天的腥臭,也顾不上杜悰瘫坐在沙堆里的狼狈,枯瘦的手指以惊人的速度探向尸骸腹部爆开的巨大裂口附近。
指尖所触,是冰冷、细腻、几乎没有任何湿滑感、反而带着诡异吸附力的黑色细沙!
“咔嚓嚓!”
就在张九郎冒险挖起一小把黑沙的瞬间,一队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金吾卫粗暴撞开人群,簇拥着司天监灵台郎周墀疾步而来!
周墀目光如电,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黑沙灾场,看到了泥塑木偶般浑身沾满黑沙、狼狈颤抖的杜悰,最后钉子般落在了正在“亵渎”现场的张九郎身上,尤其是张九郎手中那团粘腻黑沙。
“大胆刁民!竟敢擅自触碰疫秽邪物!与妖邪同谋乎?”
周墀的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根本不给张九郎解释的机会。他厉声下令,“拿下!将此妖秽同党连同这邪沙一并焚毁!”
两名金吾卫如狼似虎地扑向张九郎。
“滚开!” 一直护卫在张九郎身旁的老摩诃怒目圆睁,祆教法杖一横,身上腾起一股微弱的、却炽热的气息。
那是祆教护教法师多年苦修的圣火灵力,虽微弱,却足以让靠近的金吾卫感觉皮肤灼痛,下意识一滞!
就在这僵持的瞬息。
张九郎被扑过来的金吾卫猛地推搡了一下,身体踉跄,那只抓着小把黑沙的手腕不受控制地撞在了自己胸口,怀中一块用油布裹着的硬物被他手臂挤压到。
包裹碎裂!
一滴极其微小、却散发着比万年寒冰更凛冽刺骨气息的漆黑粘稠液体,如同浓缩的死亡,悄无声息地渗出油布边缘,正正滴落在张九郎手心那一小把黑色流沙之上!
“滋——”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沸水滴入滚油的响动!
那滴浓缩的“虚妄之渊”黑水,与蒙面贩子体内爆出的黑色尸沙甫一接触!
惊人的变化发生了。
张九郎手中黑沙猛地“活”过来,如被无形吸力牵引,迅速凝聚堆叠、自行流淌。顷刻间在他摊开的手掌中心,铺展成形。
不再是一把沙,而是一面巴掌大小、微微起伏的袖珍沙盘。
沙盘上清晰地浮现出长安城的轮廓:皇城、坊市、主干街道历历在目!
更骇人的是,沙盘西北角的“曲江池”位置,一大片沙粒凝聚成深红色,如同凝干的血渍!
而围绕着皇城的多个位置:将作监官坊、工部衙署、甚至包括朱雀门附近。各自亮起一个刺目的猩红色光点,如同深渊睁开的不祥血眼。
同时,一条条闪烁幽蓝暗光的细微纹路,如活体血脉,以曲江池为核心蜿蜒流淌,连接那些猩红光点,在沙盘上构成一张毛骨悚然的能量输送网!
“尸沙为盘…鬼水成脉!”嘶哑惊呼响起!
不知何时,虿仙姑也被药人扶着挤到近前,浑浊黄眼死死盯住诡异沙盘,声音充满前所未有的恐惧震骇,“厌胜引邪之术!这是…借浊气勾连地肺死穴!要把整座长安城…炼成一口通阴连魇的活鼎炉!引…魇都出世啊!”
紧跟虿仙姑挤到近前的阴瞳子,此刻也像被那沙盘牢牢吸住了魂魄。
他那张被灰袍兜帽半掩的苍白脸颊上,嘴唇无意识地翕动。
浑浊的左眼死死“钉”在沙盘上那条最粗壮的、连接曲江池深红区域的幽蓝脉络上,白翳剧烈地转动着,仿佛在疯狂“阅读”常人无法理解的景象!干涩如锈铁摩擦的声音带着一丝扭曲的颤音响起:
“…活水…变死脉…曲江…底下…穿了。漏下去的黑浆…直通…九幽黄泉…”
他苍白的手指向幽蓝脉络,又猛地戳向一个个猩红光点,“…这些地方下面…死水涡…像…像黄泉眼在倒灌…又阴…又冷…在打旋…要把人吸进去嚼碎!!”
沙盘上的蓝脉红点还在幽暗地搏动、扭曲,如同活物的心脏跳动,映照着张九郎空洞的眼窝深处,仿佛也燃起了两点幽火。
沙盘上蓝脉红点蠕动,如活物心跳,映照着张九郎空洞眼窝、杜悰惨无人色的脸、周墀瞬间变得难看森冷如刀的面容!
“一派胡言!蛊惑人心!”
周墀猛地打断了阴瞳子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读,脸色骤然阴沉。他眼中戾气暴涨,似乎被戳中了最深的不欲人知的秘密,他厉声喝道:“此乃尸毒秽气幻象,速将此邪物打碎。莫被邪术迷惑!”
金吾卫应声就要劈砍张九郎手中的沙盘!
“且慢!”
杜悰竟猛地从沙堆里挣扎坐起,满脸的黑沙都顾不上抹去,沙哑着嘶声喊道,“周大人。此物…事关重大…或…或可追查祸源……”
他在周墀那冰冷彻骨的视线下,声音越来越弱。
周墀不再理他,目光如毒蛇般在沙盘和张九郎手中残留的“虚妄之渊”黑水痕迹间徘徊,眼神中疯狂闪烁着算计与某种强压的惊怒。
最终,他狠狠一甩袍袖:“妖物秽气弥天,速速清理。再有擅动妖物者,立斩!”
周墀不再看他,死死盯住那沙盘和张九郎手中残留的“虚妄之渊”黑水痕迹,眼中算计的光芒疯狂闪烁,似乎在强压着什么。
张九郎的手在袍袖下缓缓握紧。那袖珍沙盘已被他不动声色地笼入袖中藏匿,其上蓝脉流转、红点闪烁的恐怖地图烙铁般烫着他的神经。虿仙姑那“厌胜引邪,炼城为鼎”的惊恐断言阴瞳子“黄泉倒灌、碎骨旋涡”的解读,更是在他脑中掀起滔天巨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