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的笑声卡在戏台上空,干涩带血,和枝头黑老鸹的叫声绞成一股勒喉的麻绳。
陈满仓脸上那层“憨厚”笑容僵在褶子里,如同晾硬了的死面饼。他眼角余光飞快扫过柱根新墨未干的名字,喉咙里滚过一声含混的“嘿嘿”,伸手就来揽小唐的肩膀:
“误会了误会了!走,叔带你们尝尝村里特色……”
小唐肩膀灵巧一沉,让那只戴厚帆布手套、掌心砂砾般糙厚的大手落空。他脸上假笑像被刀子削平,眼皮懒耷着,嘴角却斜扯出冷冽弧度:“成啊村长,肚子是唱不了空城计。啥特色?可别又是‘挂面汤’,那玩意儿消受一回,够够的了。”
最后几字轻飘飘,落在陈满仓耳中却如铜铃坠地。
村长肥厚腮帮抽了抽,脸上笑容彻底冻成冰壳,眼仁深处一点耗子似的凶光钻出瞟了小唐一眼,瞬间塌下,依旧憨厚土气:“哪能呢!管饱,管够!家里灶上炖着香!”嗓门拔高响亮,似要撕碎戏台淤积的死气,朝僵立的村民挥手,“散了散了!该干啥干啥去!”
那些泥胎木塑般的村民如受令傀儡,脑袋齐刷刷又低寸许,脚跟拖着粘稠泥浆,一步步滑进歪斜的土墙窄巷深处。
小唐没再言语,目光钉了陈满仓一瞬,转身便走。苏黎揣着冰疙瘩般的心跟上。村长背手走在两人斜后方,一步一顿,踩得脚下泥浆闷响,像在用力踏着什么。
挪回暂住的漏风土院,霉灰味混湿寒气糊人一脸。灶膛冰凉,锅冷瓢空,哪有一丝“炖香”的烟火气?陈满仓搓着手在院里踱圈,拍得胸脯咚咚响:“瞧叔这记性!我这就喊人送!马上就送来!”撂下话,脚底抹油,闪出院门,把瘆人的沉静又推了回来。
苏黎挨着火炕沿坐下,后背抵着透凉的炕墙,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小唐没坐,背靠门框站立,耳朵几乎贴上那扇吱呀欲坠的木门板。两人都绷着弦,院里落针可闻。
没过两袋烟工夫,院外泥路果真响起脚步声。沉重僵硬,一步一顿,拖着长长的泥水拖拉声。慢得出奇,不像给活人送饭,倒像纸人挪步。
门轴发出腐朽呻吟,院门被一只苍白的手慢慢推开。光线大半被挡,门口堵着一个瘦得脱形的身影。
是祈雨村的神婆,陈招娣。
她整个人裹在肥大、辨不出原色的黑布袄里,袄面满是陈年油污,硬板板反光。最瘆人的是脸上那副青铜傩面具。沉甸甸扣在细瘦脖颈上,几乎吞没整个头颅。面具尖嘴獠牙,嘴角凝固着痛苦与癫狂的怪笑。
两只铜铸眼眶是空洞深渊,仿佛盘踞着难言的邪恶。边缘磕碰出不少豁口,露出粗糙铜体,在晦光下泛着黯淡青绿锈色。
陈招娣的动作僵硬得发毛。她不是走,是“挪”。腰杆僵直,细腿如插泥老竹竿,膝盖几乎不弯,全靠脚底板在泥地上硬生生前蹭。
关节间似有看不见、生锈的轴承卡着,每次挪动伴着一丝细微“咯…吱…”声,如同朽木承重。两条僵硬手臂垂在身侧,不摆动,只偶无征兆地轻微抽搐,如同被无形丝线扯动。
她挪到院子中央,离两人几步远处站定。苏黎能清晰看到面具下露出的一小截脖颈——瘦得只剩皮,紧裹嶙峋脊椎。皮肤是不祥的青灰色,黯淡无光,似已失去活人生机。
在那青灰枯槁皮肤之下,仿佛有东西……在极其缓慢地滚动?一下,又一下,如同皮囊深处藏着条苏醒的怪蛇,慵懒翻动身躯。
她抬起两只枯瘦如鸡爪的手,捧着一个污糟缺损的粗陶食盆。抬手动作也如生锈提偶,手腕悬着,手臂僵直前递。
就在她抬手的刹那,青铜面具微微扬起。苏黎的目光如被烙铁烫到!
面具靠近左侧耳朵尖位置,一道细微裂痕斜贯而下,深嵌青铜深处。裂痕底部边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挤出了一滴粘稠黑亮的汁液!如同凝固的、带有剧毒的虫血!
滴答。
液珠脱离裂口,异常粘稠地流淌,留下一道黑暗中反着诡异油光的黑色痕迹,沿面具下端弧度滴落她脏污发硬的前襟,晕开一小团深渍。一股强烈的腥腐气味随之散开——正是上好的、陈年尸油与血腥混合发酵的腐败恶臭!苏黎再熟悉不过!
苏黎胃里翻江倒海!后颈汗毛倒竖!昨夜井边镜中那些扭曲脖颈、密布尸斑的脸孔瞬间与眼前被面具禁锢、皮下有“活物”的“躯体”重叠!这女人……这“神婆”……还算不算活人?!
“吃。”一个干涩沙哑、如同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从面具深处沉闷响起。单字,无语调起伏,冰冷无人气。
“劳您费心了。”苏黎强挤出平稳声音,忍住翻腾的胃液与巨大惊悚,伸手去接散发怪味的食盆。
就在手指即将触到冰冷盆沿时,陈招娣僵硬的手腕猛地回缩一丝!极其细微,但苏黎捕捉到了!身体似在本能抗拒。然而下一瞬,手臂又被无形力量掌控,稳稳将食盆塞进他手里。
陶盆入手沉重冰凉。盆中是几个灰黄干裂、形状粗糙的窝窝头,散发粗粮陈腐酸气。旁边一撮酱黑、裹可疑糊状物的咸菜疙瘩。窝头表面坑洼如虫蛀,边缘泛着可疑暗色油光。整个盆死气沉沉,毫无热气。
食盆递出,陈招娣双臂立刻垂回身侧,如失牵提线木偶。青铜面具上两个黑洞,似穿透苏黎,“盯”向院墙外村长离去的方向。枯瘦身体如寒风里的标枪,纹丝不动。
苏黎心跳如鼓,强撑表情:“陈招娣……谢谢。”
面具下似乎隐约传出一丝微弱的气息流动。极其短促,仿佛隔着厚重青铜,内里之人压不住地叹出一口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沉重如铅的气。那气息,带着无法言说、深沉如渊、足以压垮魂魄的疲惫与绝望。稍纵即逝,快如幻觉。
神婆陈招娣任务完成,僵硬地转动身体——并非迈步,而是像木桩被无形线扯动根脚,硬生生在泥地上一蹭、一旋!就在转身刹那,苏黎目光死死锁在她被宽大硬袄领勉强包裹的后颈。
衣领下的布料被下方缓慢凸起、滚动的东西顶出了一小截!布料表面清晰地勾勒出一个不断变化的小块隆起轮廓——有时像鼓起的水泡,有时像滚动的粗梗……正顶着后颈那薄薄的皮肤和硬袄领子,在有限空间里……如同有生命般蠕动!
苏黎如被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呼吸都忘了!
神婆完全背身,僵硬地蹭过门槛,身影消失在巷口昏光里,留下令人窒息的腐臭尸油味久久不散。
“呸!”院门刚轻悄合上,小唐动作快如闪电!他一步上前,右手两指间多了一根寸许长、磨得锃亮发青的竹签。竹签尖端疾如毒蛇,刺入食盆:扎窝头,刮咸菜。抽出举到眼前。
沾染的暗黄油脂与黑腻咸菜酱,在阳光下泛着浑浊污光。凑近鼻端,一股怪异混合味直冲——窝头的陈腐酸馊,咸菜的霉盐卤臭,而那粘稠暗油……分明带着淡薄却无法忽视的、陈年动物脂肪腐败后的哈喇膻气!
小唐眉头紧锁,脸色如石刻紧绷。“没…见血封喉的玩意儿。”声音压得极低,如冻透的石头。他两根手指搓了搓沾污竹签,那油污竟带着类似活物分泌的滑腻感。最终厌恶地“啪”一声折断竹签,远远掷出院墙。
没毒?那神婆皮下蠕动的、面具渗出的、还有这盆气味诡异的“祈雨饭”……图什么?
苏黎端着冰冷刺骨、散发腐臭的食盆,指尖冻得麻木。院门外狭窄巷道深处,一扇糊着残破窗纸的木格窗后,一只浑浊呆滞、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正透过窗棂缝隙,无声地凝视着院内两人手中的陶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