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蜜糖的绢帕,轻轻覆在晚香居的青瓦上。林沧海擦着汗从厨房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鱼鳞,手里端着的青花海碗里,糖醋鱼浇着琥珀色的芡汁,热油激过的葱丝在碗沿滋滋作响。
\"开饭咯——!\"他扬声喊道,惊飞了院角栀子花上的露珠。
苏锦璃牵着念璃走到桌边,只见八仙桌上早摆满了菜肴:西湖醋鱼卧在青瓷盘里,鱼身上淋着橙红的酱汁,笋片和香菇在鱼腹下若隐若现;叫花鸡裹着泥土荷叶,裂缝里渗出诱人的香气;东坡肉切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肉皮在烛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泽。最显眼的是那盘定胜糕,粉白相间的糕体上印着\"步步高升\"的字样,是林沧海特意让街坊点心铺做的。
\"外祖父,这鱼好香呀!\"念璃踮着脚扒着桌沿,小鼻尖几乎要碰到碗里的热气。她早上抢糖画时蹭的灰渍还在鬓角,此刻却被饭菜香熏得眼睛发亮,活像只闻到腥味的小奶猫。
林沧海笑得胡子都翘起来,用公筷给念璃夹了块最肥美的鱼腹肉:\"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他又转向思砚,见那孩子正拿着筷子研究东坡肉的层数,便夹了块瘦多肥少的放进他碗里,\"思砚也多吃点,看这小身板,跟你爹当年一样瘦。\"
江砚闻言,放下给苏锦璃盛汤的银勺,笑道:\"外祖父谬赞了,我当年可没思砚这精打细算的本事。\"他看向儿子,思砚正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的肉,小声嘀咕:\"这东坡肉要煨三个时辰,料酒要用绍兴花雕,成本该算......\"
苏锦璃夹了块叫花鸡递给外祖父,青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响:\"外祖父,您这手艺不去开酒楼真是可惜了。\"她尝了口糖醋鱼,酸甜适中的酱汁在舌尖化开,竟和记忆中母亲做的味道有几分相似。
林沧海放下酒杯,眼眶微润:\"你母亲小时候啊,最爱吃我做的糖醋鱼,每次都要抢着帮我刮鱼鳞。\"他说着,又给苏锦璃夹了块鱼,\"那时候家里还没遭难,她总穿着藕荷色的裙子,蹲在厨房门口看我做菜,小手上全是鱼鳞......\"
念璃咽下嘴里的鱼肉,突然举起油乎乎的小手:\"外祖父,我也要帮你刮鱼鳞!\"
\"好啊!\"林沧海哈哈大笑,用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等明天外祖父带你去湖边钓鱼,钓到了就让你刮!\"
思砚却放下筷子,从袖中掏出个巴掌大的算盘,噼里啪啦拨弄起来:\"外祖父,钓一条鱼要花两个时辰,买鱼钩鱼线要五文钱,加上您的时间成本......\"他顿了顿,仰脸看向林沧海,\"其实不如直接去鱼市买,更划算。\"
林沧海被这小外孙的认真劲儿逗得前仰后合,连酒杯里的桃花醉都晃出了杯沿:\"好好好,我的小账房先生,以后外祖父买菜都听你的!\"
苏锦璃看着外祖父笑出的眼泪,突然想起前世在相府,继母柳氏总说\"女孩子家学算账没出息\",可如今,她的儿子却能在外祖父面前毫无顾忌地拨弄算盘,这份被宠爱的底气,是她用两世才换来的。
\"外祖父,\"她放下筷子,认真地看向老人,\"谢谢您。\"
林沧海摆摆手,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她的手背:\"傻孩子,跟外祖父客气什么。\"他看向江砚,眼中满是欣慰,\"江砚啊,我家清儿走得早,锦璃这孩子......\"他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江砚起身,郑重地对林沧海拱手:\"外祖父放心,锦璃是我的妻,念璃和思砚是我的命。我江砚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定不让她们母女受半分委屈。\"他说话时,窗外的月光正透过栀子花叶,在他发间落下斑驳的碎影,语气却坚定如磐石。
林沧海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两个孩子:\"念璃,思砚,你们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外祖父都是你们的后盾。谁敢欺负你们,就告诉外祖父,外祖父拿拐杖敲他去!\"
念璃立刻响应:\"嗯!外祖父敲他脑壳!\"
思砚却补充道:\"敲坏了要赔医药费,外祖父,我帮您算好金额。\"
满桌人都笑了起来,连院角的栀子花似乎都被这笑声感染,悄悄舒展了花瓣。烛光摇曳中,苏锦璃看着外祖父给思砚讲解西湖醋鱼的刀工,江砚则耐心地给念璃剔着鱼刺,突然觉得这方寸餐桌,竟盛满了她两世渴求的温暖。
饭后,林沧海提着盏羊角灯笼,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散步。栀子花的香气在夜风中愈发浓郁,灯笼的光晕映着青石板路上的水洼,像撒了一地碎银。
\"你母亲啊,\"林沧海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小时候比念璃还调皮。有年夏天,她偷偷爬上后院的老槐树掏鸟窝,结果摔下来磕破了膝盖,却还把小鸟揣在怀里护着。\"
苏锦璃想象着母亲小时候的模样,那个穿着藕荷色裙子的小姑娘,是否也像念璃一样,会叉着腰跟人吵架,会捧着糖画笑得眉眼弯弯。
\"后来呢?\"念璃拽着外祖父的衣角追问。
\"后来啊,\"林沧海笑着叹了口气,\"她把小鸟养在窗台上的鸟笼里,每天放学就去捉虫子喂它,直到小鸟能飞了,才哭着放走。\"他顿了顿,看向苏锦璃,\"你母亲啊,心最软了。\"
苏锦璃的鼻尖有些发酸,她从未想过,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母亲,也曾有过如此鲜活的童年。
\"外祖父,\"她忍不住问,\"当年家里到底......\"
林沧海停下脚步,灯笼的光映着他鬓角的白霜:\"是我识人不清,被最信任的合伙人摆了一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不仅江南最大的绸缎庄烧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我怕连累清儿,才托媒人把她嫁给你父亲......\"
他转向苏锦璃,眼中满是愧疚:\"锦璃,你别怪你父亲,当年若不是他应下这门亲事,替我还了部分债务,林家恐怕早就......\"
\"外祖父,我不怪他。\"苏锦璃摇摇头,想起父亲如今笨拙的宠爱——那个会偷偷在她荷包里塞银票的冷面宰相,那个会因为她随口说想吃城南的糖糕,就派管家跑遍京城的父亲。\"现在我们父女俩处得很好,他......很疼我。\"
林沧海欣慰地拍了拍她的肩,正要再说什么,却感觉衣角被轻轻拉了拉。
\"外祖父,\"思砚仰着小脸,手里还攥着那把小算盘,\"您刚才说欠了债,还清了吗?\"
林沧海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逗笑了:\"早还清了!外祖父现在可是个有钱人呢!\"他指了指院外,\"杭州城西的半条街,都是外祖父的铺子。\"
\"哦......\"思砚点点头,又问,\"那外祖父,您有账本吗?我帮您看看有没有算错的地方。\"
林沧海:\"......\"
苏锦璃和江砚忍不住笑出声,月光下,思砚的小脸上满是认真,仿佛在等待一项重要的使命。
\"你这小子,\"林沧海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这算盘都打到外祖父头上来了!\"
思砚却一本正经地说:\"算账要仔细,不然会亏钱的,外祖父。我娘说,赚钱不容易,要像守着金元宝一样守着账本。\"
林沧海笑得胡子都在抖:\"好好好,外祖父的账以后就交给你管!\"他从袖中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果然是一叠厚厚的账本,\"你看,这是去年绸缎庄的进出账,这是米铺的盈利......\"
思砚立刻来了精神,接过账本就着灯笼光看起来,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念璃则趴在他肩上,好奇地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苏锦璃靠在江砚身边,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突然觉得夜风都带着甜味。外祖父的到来,像为她的人生补上了最温暖的一块拼图。那些前世的遗憾,今生的圆满,此刻都化作了院角栀子花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江砚,\"她轻声说,\"以后我们每年都来陪外祖父过年吧。\"
江砚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好。\"
灯笼的光晕里,思砚突然抬起头:\"外祖父,您这绸缎庄的染色成本算错了!这个月的靛蓝价格跌了两成,您还按原价算呢!\"
林沧海故作惊讶:\"是吗?那可多亏了思砚发现!\"
\"嗯!\"思砚用力点头,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外祖父,我帮您改过来!\"
看着儿子认真改账的模样,苏锦璃和江砚相视一笑。这世间最甜的蜜糖,或许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此刻身边人的笑语,是灯笼下的祖孙情,是这满院栀子花香里,实实在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