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岳红嫣才六岁,正是最为天真烂漫的年纪。
由于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去世,她是在父亲与哥哥的照顾下长大的。
但这时,岳松涛只是小小的巡丁,虽然有祖传的武艺傍身,但毫无背景的他只能从基层一步一步往上爬,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搏命。
每次岳松涛拖着伤躯回家,小小的岳红嫣看见老爹的惨状,都会扑到他的身上,心疼的嚎啕大哭。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岳松涛都束手无措的抱起小女儿,内疚的重复着:
“爹只有一双拳头,如果不能替你们打破这家徒四壁,爹愧对你们死去的娘。”
每次哭的正伤心的岳红嫣听到这话,都会停下来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眼前哭的比她还大声的汉子。
此时的她能懵懵懂懂的知道,岳松涛这么拼命是为了自己跟哥哥。
对了,在这个时候,她的哥哥叫做岳弘武。
虽然这个时期的物质条件有限,但岳松涛却极其溺爱这个与逝去爱人眉眼极其相似的小女孩,无论是习武的资源还是生活上的用品,有什么好的都优先供给她用。
身为哥哥的岳弘武也是毫无怨言,父亲常年不在家,他就一边在家练拳,一边细心照顾着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妹妹。
可以说,岳红嫣在六岁之前的时光,五分之二是父亲,五分之三是哥哥。
在这段时光中,岳红嫣的生活虽然谈不上有多优渥,但也是不愁吃穿,无忧无虑过的非常开心。
事情是在什么时候起变化的?
大概就是在这一年,岳松涛晋升副伍长后吧。
那天,岳松涛带回来一个小男孩,对着兄妹二人宣布:
“他的父亲替我挡了一刀,他的母亲伤心过度寻了短见,我得负起这个责任,从今以后,他就叫岳弘文。”
虽然岳弘文的成长有同僚的抚恤金兜底,但那只能维持最基本的温饱生活,既然岳松涛将岳弘文接到家里,那就是奔着一视同仁去的。
而以他现在的薪酬,养两个孩子勉强维生,现在又多加了一个,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挑战。
在个时候,岳松涛面临着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要么像某些同僚一样,仗着职权鱼肉百姓,要么就咬着牙继续往上爬。
岳松涛选择了后者,他在治安司的杂物间摆了张床,司里无论接到什么类型的案件,他总是最先反应过来,冲在第一个上,不要命的追查案件,以此来赚取侦破案件的赏金,偶尔还替有事的同僚代班,获取微薄的额外收入。
从这以后,他的回家次数就更少了。
而相依为命的兄妹两个也就变成了三个。
家里多了一个人,对于幼小的岳红嫣来说,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见到老爹的次数更少了,生活过得也没以前好。
因为失去亲生父母的缘故,初来乍到的岳弘文沉默寡言,融入不进兄妹的小团体,岳弘武要照顾妹妹的成长,还要照顾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可谓是忙的不可开交。
见到哥哥也不怎么陪着自己,岳红嫣有点讨厌比她大一点的岳弘文,两人经常掐架,打的不可开交。
每次两人打架,岳弘武就忙不迭的挤进二人中间,温和的将二人分开,然后拿出属于自己的零食,先哄妹妹再哄弟弟,最后拉着二人的手握在一起,教育他们兄妹之间要团结友爱。
再后来,到了岳红嫣八岁的时候,岳弘文在哥哥的照料下,也慢慢融入了小团体。
三兄妹之间的气氛也变得和睦起来,虽然偶有拌嘴,却也没发生过打架的事情了——他们换成了一起打别的小孩。
这段时期,岳弘武每天早上给弟弟妹妹们做好早餐后,就一个人去学堂上学,岳红嫣跟岳弘文起床吃完早餐,在家里练习着哥哥教给他们的岳家拳法。
中午岳弘武放学回家,便给弟弟妹妹们做午饭,监督弟弟妹妹们把饭都吃完后,他会拿出课本,在门口的沙地上教弟弟妹妹识字,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
但如今的岳红嫣跟岳弘文都到了武道打基础的关键阶段,丹药、气血等等一个都不能少,习武又是极为烧钱的事情,岳松涛能给的资源远远不够,即使岳弘武把自己的那份让给弟弟妹妹,也还差了很大一截。
望着天赋比自己还强的弟弟妹妹,岳弘武下定决心,就算耽搁他的武道进程,也要把弟弟妹妹培养起来。
他开始一个人出城打猎、采摘草药,偶尔还去打短工赚钱,无论是去搬运煤矿,还是去收割稻谷,他都毫无怨言,只为了两人在武道上能有个好前途。
看着每天带着满身疲倦回家的岳弘武,岳红嫣跟岳弘文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们也下定决心要帮助哥哥。
虽然岳弘武极力反对弟弟妹妹跟着他,但实在拗不过这两犟种,于是拒巫城的周边,三道小小的身影经常出现在矿场、田野、山林当中。
与他们接触的劳动者都很照顾这三个小小年纪就自力更生的小家伙,抢着帮他们减轻负担,但岳弘武却总是拒绝他们的好意,并告诉弟弟妹妹要自食其力,不能麻烦这些本就辛苦的好心人们。
直到有一天,三人在离如今艾氏矿场不远的大山中采摘锻体所需要的草药,但天气变幻无常,突如其来的大雨将他们困在山上,三人只能狼狈的躲在大树下,祈祷着大雨早点停歇。
而天不遂人愿,这场雨下到了晚上,雨停了之后,三个又饿又困的小不点完全迷失在漆黑的山林当中。
夜间的山林静悄悄,寂静的氛围下,三兄妹的恐惧达到了极点,岳弘武举着火折子,哆哆嗦嗦的护着濒临崩溃的弟弟妹妹,努力的压制着自己颤抖的语气,安慰两人不要害怕。
嗷呜——
响彻云霄的嘶吼回荡在山林间,击碎了三个孩子最后的心理防线,岳弘武捏紧拳头,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来,岳红嫣咬住嘴唇,眼泪哗哗的流,浑身颤抖不止,而岳弘文最先受不了这种氛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想靠着大哭驱散自己的恐惧。
这一哭,就吸引过来一个让如今的岳红嫣跟岳弘文终身难忘的身影。
啪嗒——
不远处山林间,由远而近的传来踩踏声,以三人的目力还分不清来的究竟是何物,但那种压迫感已经快让彻底崩溃的三人窒息,就连正在大哭的岳弘文都闭上了嘴巴,跌坐在地。
咚——咚——咚——
渐渐地,白色的庞大身形出现在火折子能够照耀的边缘,当三人看清来的动物,心脏几近骤停。
“吼!”
白色虎头撕开还沾着鲜血的大嘴,面目狰狞的朝着三人高声咆哮,已经彻底呆傻的三人被在耳边炸响的鬼咤惊醒了过来,但丛林之王的威压又让三人动弹不得。
“来!”
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年长一些的岳弘武最先挣脱这种恐惧感,他头脑发热高声怒吼,准备拼死一搏,掩护身后的弟弟妹妹逃脱。
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天赋不如弟弟妹妹,但在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弟弟妹妹的情况下,他还是在十三岁的年纪成功凝练出气血,步入开筋境武夫的行列,这份天赋仍是万里挑一!
此刻的岳弘武开始不要命的燃烧自己的气血,他满脑子都是:在弟弟妹妹逃脱之前,自己决不能倒下!
就连猛虎都被岳弘武的气势所震慑住,趴在原地全身紧绷着,摆出攻击姿态。
岳弘武将火折子递给还站立着的岳红嫣,从药篓里面拿出了柴刀,同样眼神凶悍的盯着跃跃欲试的白虎。
十三岁的少年就这样与比他体型庞大数倍的猛虎对峙着。
“快跑!”
最终,竟是岳弘武高吼一声,先手朝着白虎攻击而去,白虎也在这时高高跃起,朝着岳弘武拍下利爪。
见到哥哥在为自己创造逃生条件,岳红嫣不再犹豫,拉起还跌坐在地上的岳弘文就朝后跑去。
咔嚓——
撕拉——
与此同时,一人一虎在首回合的交手不分胜负,岳弘武以左手手臂断裂为代价,在白虎胸部划出长长的口子。
虽如此,但在猛虎的力量下,岳弘武还是被拍飞三米远,“砰”的一声重重的砸在地上,泥水飞溅。
“吼!”
白虎落地,吃痛的吼叫,眼神变得更为凶悍,虎视眈眈盯着岳红嫣逃跑的方向。
听到响声的岳红嫣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悲痛高呼:
“哥哥!”
“快走!”
岳弘武见到弟弟妹妹停了下来,朝他们露出了安慰的笑容,快速交代着遗言:“你们一定要开心的长大啊!”
随后,岳弘武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站起身喷出一口鲜血,眼底染上必死之意,毫不畏惧的反瞪着白虎,语气凶戾:
“我一定会死在这,但你也休想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老子要在你身上捅几个窟窿!”
“再来!”
“吼!”
乌云飘散,月光下,一人一虎再度朝着对方冲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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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
瘦骨嶙峋的矿工们正围着岳松涛,讲述着昨晚他们所遭遇的情况:
“岳大人,我们昨天正准备休息,突然听到山林里面传出虎啸,这本来是件很寻常的事情,但没想到紧接着还隐约听到了孩童的尖叫声,我们立马想到了您家的那三位经常在这边采药的孩子,害怕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弟兄们集合抄起镐子,就往那边赶去。”
“但没想到,只在山脚下发现了这两个小点的兄妹,那个子高一些的,我们当时猜测可能还在山上,我们又回去拿了油灯,多叫了几个弟兄,沿着山路搜寻,搜了好几遍,只在山腰处发现了一大滩血迹跟一堆碎肉。”
“我们猜测啊,那个大一些的,可能是为了保护弟弟妹妹,被猛虎抓走吃了。”
“岳大人,节哀顺变!”
接到昏迷孩子的岳松涛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沉默的听完矿工们讲述事情的经过。
在了解完前因后果后,他朝着这些宁愿连觉都不睡,也要多搜几遍山的矿工们深深地鞠躬,并留下携带的所有钱财,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城。
从这以后,他回家的次数变的多了一些,因为多次破获案件,逐渐受到重视,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渐渐地,他也能给到两个孩子更好的物质条件,不必再让他们出去采药打工,但家里的气氛却再也回不到当初岳弘武领着弟弟妹妹们习武劳动的时候,幸存下来的两个孩子变得水火不容,就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无法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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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岳松涛偶尔会想,如果自己当时选择了绝大多数同僚所走的那条路,事情会怎样发展呢?
每当这时,岳松涛都会记起他刚开始习武时的场景……
在他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带着他爬上拒巫城周边最高的山脉,指着那漫山遍野、在狂风中傲然屹立的松林说道:
“吾辈武夫,应当如这松林,任它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这就是我给你取名为松涛的原因,如今世间污浊不堪,我不指望你能开创万世太平,但无论何时,你也要记得今日这如波涛一般的松林。”
“要记住,绝不因为打击而折腰,绝不因为苦难而乞食,绝不因为欲望而堕落!”
父亲,四十五载岁月匆匆而过,如今人到中年回顾以往,不说过得波澜壮阔,但也跌宕起伏……
缉凶途中无数次命悬一线,生活又屡屡向我锤出重拳,但即便是丧妻失子,我仍心如那片松涛,从未动摇……
您说的开创太平我确实做不到,就连这小小的拒巫城中所发生的不平事,我都无法抹平,甚至还做过一些错事……
尽管如此,我在人生中最灰暗的几个时刻都未曾动摇过内心的坚守,那我的余生仍将用来践行自己的信念,哪怕献出生命也无所畏惧……
这就是岳松涛给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