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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壁书屋 >  辞京华 >   第107章 书信

:“…你怎么来了?”看着来人,宴雪行眼里燃烧的恨意仍然不减。

来人头戴军客抹额,凤羽头盔被他拿在手上,身上还穿着威武铮亮的铁甲,走动时,稳健步伐高大壮硕的躯体,加上他那周身常年征战的杀气,一看便使人心生敬畏。

雪见春仰头望去,他认得他,是月前进京述职的武侯将军。

:“宴公子,你怎么…?”

地上大大小小几具尸体,戚长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曾经旁边暖亭里那个纤尘不染的宴公子的手笔。

宴雪行一脸戒备,痛恨为什么自己天生就比别人警觉?从别人告诉他噩耗开始,他以为自己会发疯,事实上他也尝试过发疯,不然也不会杀死地上这几人。

虽然他们有错,但如此丧心病狂连杀三人,他以为这就是自己已经疯了的证据。然而他仍然清醒地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痛苦折磨着他,对于那个噩耗,他连听到的可能都感到惧怕。

:“宴公子…”戚长锋向宴雪行靠近,看着他枯槁消瘦的面容,心中的刺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别过来!”

宴雪行拒绝戚长锋靠近,一些可怕的念头涌了上来,可能…他们说的是…真的?沈赫真的回不来了?长明灯已灭,之前的卦象也非偶然?

翳闷冲破胸膛,目光落在戚长锋蠕动的嘴唇仿佛有什么可怕的妖怪要呼之欲出。宴雪行加紧脚步往门外走出,然而身后却被人叫住。

:“宴公子!”

宴雪行抱着箱子回头,却见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站在面前。

少年皮肤白皙,粗黑的眉毛大而圆的眼睛,原本憨厚青涩的面容看到宴雪行转过身来时眼眶微红,走上前递给宴雪行一个东西。

光滑的温润的触感躺在手心,宴雪行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半天也不敢低头去看,直到面前少年泪流满面,宴雪行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低头,白色的半块玉佩赫然映入眼帘。

:“这是沈大哥拜托我给你的…”

少年泣不成声,宴雪行目光死死盯着手上的玉佩,那碧玉早已没了光泽,原本菊花探雪的样子除了残缺不全的花蕊,叶片旁的雪字也缺少了一个角,并且断裂处玉质坚硬,突兀得没有缘由。

宴雪行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它曾经躺在自己心口的样子,如今玉难全,人也不知何处了。

:“他还说了什么?”

宴雪行声音僵硬,明白心中不好的预感已然有了七八分可能。

:“他说…他没有背叛你,除了你谁都不可能。”

少年抽噎着告诉他,宴雪行闻言以为自己会疼得撕心裂肺,然而没有,或许他早在与沈赫一年的离别怨恨中消磨掉思念,也可能是在之后的欺骗与算计中变得麻木。

宴雪行全身无力,冰冷的眸子没有一丝亮光,戚长锋望着他手里的箱子欲言又止,最后动了动嘴唇还是咬牙道:“沈赫落海时我们所有人都亲眼所见,士兵立即跳海救人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戚长锋长叹一声,声音有些哽咽:“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赤嵌城附近海域暗流汹涌,当时他又深受重伤…宴公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都一样!这次回京原本想要替他请赏,可是…宴公子,沈家不平反,即使沈赫有再大的功劳都只能留在福州。”

宴雪行惨然一笑,漆黑的眸子更多的是绝望:“戚将军,是太师告诉你我在这的吧?”

不,严嵩倒台,现在应该说是徐首辅了。

戚长锋一时语塞,他以为宴雪行会关心沈赫的死讯,没想到他居然只是问是不是徐首辅告诉自己他的行踪?

戚长锋脸颊微微发热,不明白如今为何宴雪行对沈赫如此冷漠,眼看着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戚长锋仍然无法平复心中的悲痛。

***

:“吾爱雪行,离京数日,行至东平府,余仍昏昏然,此间甚是难熬。然余心念汝,盼汝知吾非背信之人,何时解余心之忧乎?

嘉靖四十一年九月十日秋”

:“ 阿雪,今日余仍昏昏沉沉,马车之木板坚硬,卧其上,士卒鞭策马匹,精神难振。后见长锋,未知吾颓然,唯以言语相慰……阿雪,此次离京,归期未知。若汝得书,可否回余一字?纵是责骂,吾亦愿受。吾之疏忽,致他人有可乘之机,然吾与梁音,实无他事也。

嘉靖 四十一年九月十二日秋”

:“阿雪,今至兖州府,宿驿站。此地虽小,却因马车之事,乌伤人怨念甚深,恐有杀我之心,然长锋必不令彼等得逞。阿雪,余实未曾负汝,关于梁音之事,余必向汝详述,然今吾身陷囹圄,难以脱身。长锋既保我性命,岂能反使其为难乎?

嘉靖四十一年中秋”

流水声哗哗,宴雪行坐在曾经无人山谷与沈赫缠绵的地方,前面一连几封信都是对梁音之事的解释,他甚至都没提自己身世,只是一味地求原谅。

可以想象,沈赫在写这些信时多么心急如焚。

:“阿雪,相见之时,如字所书,何以久不闻君讯?纵君怒斥,吾亦愿闻之。吾心所向,唯归尔。今日新兵至,邀吾共饮,乌伤人日愈益恨,夜深人静,时有潜至马车之侧。莫非吾遭其击毙,君方肯理睬乎?

嘉靖四十一年九月二十秋”

:“…彼等果然难捺,不服管教又惧长锋之威,与其余部属亦难融洽。见吾颓废,诚然欲欺于我。”

:“…乌伤人欺我死者甚众,虽未伤我,吾亦曾萌生死志。然父冤屈未雪,若吾身亡,黄泉路上何以面目见高堂?长锋亦怒我不惜命,鞭挞吾时手段狠辣,尝吾夜不能寐,至今半月方得下床。再次书信与尔,阿雪,可知信件有无至于你手?”

:“心向京城,然长锋落泪,不忍见吾赴死,亦不愿吾此生尽毁。世间吾已无所牵挂,只求再见尔一面,然长锋谓所识兄弟,顶天立地、能屈能伸之人。除却见尔,我吾应往福州,建功立业,待有功名,昭雪沈家之冤…”

:“…长锋不厌其烦,其焦虑劝慰,吾亦觉应赴福州,以图后计。乌伤人既已老实,我等亦近江都地界,闻人议论京城近事,果如我所料,汝京城之依傍寥寥,且心机尚浅,难应对龃龉。然陶鹤鸢之相助,乃吾始料未及。阿雪,吾此刻不奢求速归京城,唯盼汝回一纸书信,纵使“安好”二字,足慰吾之忧忿。”

:“…抵江都府,林麒告知近事,汝受困牢笼,若当初听吾一言,共退江湖,今日何来烦忧?汝为诸事所困,不回信也罢,待汝心中释然,愿与吾通信之时,再书信亦不迟…”

:“…离江都而往,海途遇险,终至福州方得闲暇,书此信于你。长锋见吾振作,亦心安。汝何时还复吾信耶…?”

:“至福州,事务繁多,时竟无暇执笔书信与你,军营中士卒蠢笨。观其战,若遇倭寇,恐难逃厄运。然忘告知尔,吾已晋升百户…”

:“…猛虽粗鄙,然亦堪用,虽脑近榆木,唯力气可取。吾忆曾与尔言,海上之时,吾曾有恩兄弟二人。初时彼对吾不服,然随吾获功,抵触似有渐消…”

:“…观彼辈功绩日增,衣锦荣归,或即今生之极荣。然吾独何归?未知事毕,吾将何择,然今之愿,唯与子共游四方,逍遥天地之间…”

:“…倭寇之患,奸诈如狡兔,吾忙于追击,久未闻讯于尔,甚竟忘却书信之事…”

:“…今日练兵严厉,众皆背后称吾“活阎王”,哈哈…”

:“…长锋良缘缔结,此时愿与君共携营街…”

……

宴雪行一封封看完,又一封一封折叠放好。虽然不是第一次看,甚至在守长明灯的二十一天里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但那张狂轻佻的字迹一如其人,宴雪行仿佛又看见了从前沈赫在自己面前得意笑着的样子。

可惜长明灯已灭,想到那个可能,宴雪行心里那条被疼痛撕扯过的线又在隐隐发作。

从一开始对修道占卜嗤之以鼻,到如今对术法深信不疑,宴雪行大约明白戚长锋等人说的应该是真的。

轻轻摩挲信笺上的字迹,宴雪行看着沈赫从开始喋喋不休乞求原谅,到后来练兵小事,再到一两句话就是一封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抵他也对自己心灰意冷了吧?

宴雪行说不上多伤心,可能长久的怨恨使他忘记了曾经那颗见到沈赫就会欢喜忧愁的心,也可能朝堂的争斗使他身心俱疲,如今他只有麻木,与无尽的无奈与悲凉。

他们原本可以好好在一起的,都怪自己不肯放下执念,殊不知自己的小有才情,对于徐太师他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棋子而已。

十一月的无人山谷湖面冰封,只有瀑布附近烟水雾瘴,曾经整夜簇拥一起坐着的石头被薄薄一层干雪覆盖。宴雪行被冻得眼角鼻尖通红,鲜红的唇呼出一口气来,烟气隐入苍白的皮肤,他伸手去扒开雪片,骨节分明的手指也被冻得通红。二十多天滴水未进,在“沈雪园”时又经历大动干戈,如今他全身无力,冰冷僵硬的手指针扎一般发疼。

就这样,用树枝在空地上挖了一个坑,小心翼翼把装了百来封信的箱子放了进去,宴雪行又仔细填土夯实,直到雪花打湿眼睑,睫毛湿润,他忍不住咳出声来。

:“咳咳…!”

宴雪行咳得无法停止,如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声,肺里好像有东西在撕扯,疼得他眼泪都哭出来了,终于喉头一甜,雪地染上一抹血色,宴雪行只觉得天旋地转,空空如也的腹部还在止不住地泛酸、抽搐。

:“呕…!”

忍不住干呕,直到肚子里吐出黄水,宴雪行百般滋味结肠,太阳穴突突直起,一直延伸至眉弓都是止不住的疼痛。

黄水吐尽,胃里一阵酸涩的灼烧感,宴雪行终于倒在雪地上,此时他已经不能思考,空洞洞的眼睛只能定定地望着上天。

不管是老天爷还是三清天尊,求求你们看在弟子一番虔诚的份上,请让弟子在奈何桥上再见沈赫一面吧!

宴雪行在心里默默祈祷,雪花飘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同时落在他没有神采的瞳孔里。

好冷!也很累!缓缓闭上眼睛,他仿佛看见了沈赫那张肆意张狂的脸,如过去梦里一样,他嘴角的弧度和眼底的笑意,他们就那样静静看着对方,任凭彼此汹涌的思念和压抑缠绕。他想上前抱抱他,听他在耳边呢喃,情欲占据眼眸,然后再将彼此燃烧吞没!

***

:“师叔,您醒啦?”

耳边响起清脆悦耳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梦境过于美好,床上的人动了动微皱的眉头,旁边打瞌睡的小姑娘立即惊喜得跳了起来。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精致古朴的红木床顶,锦色绣纹的帐幔,再看向旁边一脸关切的小丫头,宴雪行有那么一瞬恍惚。

怎么…?自己不是死了吗?这里是哪里?旁边小姑娘又是谁?

:“这…??”是哪里?

干哑的声音如同粗糙沙砾划过耳膜,宴雪行发现自己竟然连句话都说不完全了。

:“师叔您先别起来,让钿珠伺候您。”

小姑娘眉眼清秀,看见宴雪行醒来,手脚麻利走过来给他身后垫了两个软枕。

屋里炭火炙热,两位侍女照顾十分周到,几天过后宴雪行已经恢复大半,走出房门,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悬崖边上的雅苑。

远处雪山连绵,偶尔看见露出来的干枯树枝,只有自己所处的露台被人清理过,除了一些桌椅和茶具,露台上甚至一点雪花痕迹都无。

宴雪行走到露台边缘望着深不可崖底,即使天已放晴,但仍看不到深谷中积雪的深浅。

伺候的侍女央求他进屋,一连几天,宴雪行都没有看到山庄的主人,不过想也知道,那些侍女叫自己师叔,大概也能猜到是谁。

:“外面天冷,不如屋里暖和。”

五天后,宴雪行果然看到了风尘仆仆归来的郦道渊,毕竟除了自己师兄,还有谁手下叫自己师叔呢?

时值年关,见宴雪行不在屋里休养,反而坐在露台边上发呆,待花胜递过来一杯温热的酒,暖意流过四肢百骸郦道渊才不悦地皱起眉头。

宴雪行抬头望着郦道渊,此时他褪去满身黑衣,换上记忆中熟悉的天青色道袍,并且灼云纹样的半张面具也没了当初“沈雪园”打斗时的黑沉,甚至没有没有遮掩的半张脸上肤色白净,俊秀清雅的面容一如从前,仿佛与传闻中令人闻之色变的“越霖楼”楼主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发现师弟默默盯着自己眼睛看,郦道渊微微垂眸,干净清爽的笑容慢慢浮了上来,恍如隔世,仿佛自己与从前温文尔雅的雁行云一样没有改变。

然而无论郦道渊如何改头换面,宴雪行永远记得过去“沈雪园”狰狞的面孔,于是宴雪行转过头去,神色淡淡望着远处冰雪覆盖的山林。

眼底的冷漠让郦道渊微微一怔,随即又长长叹了口气,见宴雪行不理自己,郦道渊也没觉得尴尬,自言顾自道:“又快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你进京城来也快三个年头了,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还是第一次呢。”

郦道渊一边说着一边给宴雪行倒酒,宴雪行仍然表情冷淡,郦道渊把酒杯往宴雪行面前推了推道:“师弟怎么不问师兄这些日子去哪里了么?”

宴雪行眼梢微抬:“去了哪?”

见宴雪行也并非完全不理自己,郦道渊笑着摆弄酒杯,颇有些无奈道:“从前陶鹤鸢在天行宫时,虽说对皇帝修仙作用不大,但也是有些真本事的,前些年他老人家云游四海,老皇帝手下那些牛鼻子道士不知斩了多少,这么多年老皇帝身子也早被丹药亏空得没了人形,要不是师弟进宫这两年调养得当,大明怕是早就变天了!”

宴雪行冷笑:“现在不也变天了么?”

郦道渊微微一愣,随即哑然握着酒杯笑道:“老皇帝还在便算不得变天,只不过朝堂争斗你们赢了!”

宴雪行默然,郦道渊轻呷一口酒继续道:“说来要怪你家那位!当年为了保住陆家地位,竟让锦衣卫的云左使将‘越霖楼’好一通搅和。在这之前我就劝过公子,佟文喜长相尖酸,性情狡诈,根本不是什么可信之人,可公子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非但不听劝,还因此疏远‘越霖楼’。”

他话里的公子指的自然是严世蕃,郦道渊说完还有些忿忿不平,丝毫没发现面前师弟脸上痛色一闪而过,宴雪行闷闷道:“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师兄应该知道,师弟从未认识那姓佟的。”

郦道渊面露思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你说这些,怎么?佟文喜不是你们的人吗?”

宴雪行看出他眼里的探究,本想辩解一二,但想到严党如今已经树倒猢狲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宴雪行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道:“徐首辅谋划的事怎会告知我?不过当年‘枯骨岭’见过佟文喜一面,他手段残忍,决事果断,当时我还以为他不过是跟严家有仇,要不然也不至于自认倭寇,也要把严世蕃拖下水了!”

更何况“天宝阁”严家与倭寇确实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枯骨岭?!”郦道渊脸色微变:“这么说当年那些大臣世子是你杀的?”

宴雪行摇了摇头:“我没有杀他们!当时我要杀的是严世蕃,只不过后来佟文喜说杀严世蕃轻而易举,严党连根拔起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暂时没有杀他,至于后来只剩下严世蕃和佟文喜活命,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一杯酒灌入喉咙,宴雪行白皙的脸庞很快起了一层不同寻常的红晕,他本就相貌生得极好,加上脸上酒色微醺,看得郦道渊不由得心中一颤!从前他就知道他这师弟长得出尘绝丽,如今胭脂一般的眸色和脸颊更是美得令人心惊!不知怎么的,郦道渊又想起那夜无人山谷师弟在那人身下放纵淫奢,肆意承欢的下作模样,郦道渊立即觉得口干舌燥,端起酒杯又喝一杯,直到感觉头顶昏陶陶的,很是烦躁地抱怨道:“不管师弟有没有杀人,如今严家已倒,严首辅现在被老皇帝御赐金碗行乞,连大小姐都不敢出手相帮,眼看着他在京城被人磋磨受尽了欺辱,不得已我才悄悄送他出京城,希望远离是非之地,他还能得个善终吧!”

宴雪行眼里闪过一丝讥笑:“严贼有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师兄如此袒护难道以为严家还能东山再起吗?”

面具下的郦道渊心中微微慌乱,捏着酒杯的手紧了紧,却故作轻松道:“世道的事谁说得准呢?毕竟严首辅与陛下修仙问道二十多年,这样的情份可不是徐首辅那种百般讨好求来的宠信能比的。”

宴雪行笑着摇头:“师兄做惯杀人的买卖,难道还看不出来陛下其实早对严嵩失去信任了吗?如师兄所说,他们之间情份深厚,为何严家被查,严世蕃当街处斩,严嵩也落得这般潦倒窘迫的境地?”

郦道渊闻言一言不发,宴雪行却神情难得几分愉悦:“严世蕃贪拢钱财,霸占民女,与倭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说这些老皇帝未必十几年不知情,可一旦触碰到虚无缥缈的天意就不一定了!”

郦道渊面具下的脸色凝重,抬眼看着宴雪行许久,颇为无奈叹气道:“是啊!陛下耽于丹术早就坏了身子,陶鹤鸢也深知不能治好陛下的丹毒之症,你一来陛下的身子就有了起色,其中天山派的术法想必师弟用过不少,虽说不知道能不能修炼成仙,但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师弟也别得意,长生不老虽不可能,可有人却深信不疑,师弟难道以为有人敢告诉天子人终有天元寿尽一天吗?”

郦道渊手里把玩着酒杯,意味深长地道:“陛下年事已高,只要一日不立储君景王就还有机会,严大人暂时落魄而已,根基一直在,再说了,徐首辅不如大人听话,‘天宝阁’需要人打理,总不能落入裕王手里,也不能让阉人说了算,终有一天,陛下未必不会想起大人…”

宴雪行哈哈一笑,眼里讥讽几乎溢于言表:“师兄啊师兄,怎么说你也在京城经营十几年了,怎么还如此天真?”

宴雪行站起身来眺望远处的雪山,冰冷的寒风略过,耳边碎发如柳拂动,他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庞回头看着郦道渊冷冷道:“你说得不错,天大地大,绝不会有人告诉皇帝陛下修仙是假的,可是师兄似乎忘了,既然修仙是假,那么陛下肯定会有驾崩的一日,严嵩如今狼狈出逃,朝堂上掌握权柄的是裕王,景王失去严家这条大腿,区区一个年老色衰的靖妃又何足挂齿呢?殊不知老皇帝年老体衰,如今整日里看着后宫一年比一年选进来年轻貌美的妃子力不从心,你们居然以为景王还有机会?哈哈…这是给机会徐首辅慢慢拉拢从前严党的势力,好为裕王完全铺平道路啊!”

郦道渊听得差点把手中的酒杯捏碎,意识到事情严重性,面具下看似平静的表情差点坚持不住,眼看着杀手的戾气汹涌,宴雪行嗤笑一声,用一种近似同情的目光看着郦道渊道:“师兄放弃吧!即使陛下不计前嫌允许严嵩回到京城,也绝不会再重用任何一个他的党羽,毕竟严世蕃之死严嵩即使不恨陛下,陛下还要提防严嵩反水呢!”

宴雪行一针见血,郦道渊心里猛地一颤,止不住全身冰冷,郦道渊抬眸绝望地看着宴雪行。即使心里早已有这样的猜想,如今被人明明白白说出来,心里残存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严世蕃虽作恶多端,可对郦道渊来说严世蕃却是唯一一个在他入京后没有嫌弃,一力帮助他建立“越霖楼”的贵人,他们之间甚至没有什么推杯换盏间虚以委蛇的深情厚义,有的只是赏识与忠诚,当年他可是乞讨来的京城啊!让他如何不感激公子?

郦道渊面沉如水,低头时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纵使万般不情愿,他也不得不承认师弟说得话没有花假,哪怕帝王威严不容反抗,公子一死,大人即使心里不恨也很难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伺候皇上了!更何况大人年事已高,这些年老眼昏花的同时,反应和行动能力也早已变迟钝,公子在时尚且被暗算,如今大人孤家寡人又如何斗得过裕王一党?

无尽的悲凉涌上心头,郦道渊想起分别时严嵩小心翼翼伤心拭泪的模样。曾几何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严首辅正眼看过自己?如今竟也在自己面前露出来脆弱一面,可怜他权倾朝野,经营半生落得个抄家流放,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如何不让人心酸?

不过幸好,世子他们即使家族被抄,看在大人多年伺候皇上的份上严家上下也只是贬为庶人,全家只需紧衣缩食,勤劳营生生存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严家再回不到从前的风光了。

公子啊公子!并非道渊忘恩负义,实在大势已去,今非昔比了!

郦道渊面露哀伤,沉默许久终是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像凌迟风枉造杀孽一样,都是上天注定,如果大人就此安然无恙,也算自己报答公子一番恩情了!

:“师弟入京不过短短三年,却将人心看得这般透了!你说得不错,虽说天子不会有错,但公子是皇上亲自下旨问斩的,大人老迈,皇上哪怕记挂这么多年情份,也不得怀疑大人的忠诚。就像当年沈同知与陆指挥,即使从小一起长大,陆太保对沈赫也算得上恩重如山,可即使沈赫放下仇恨,陆指挥也不得不防备沈赫的报复,杀父之仇与丧子之痛都是不共戴天的啊!”

郦道渊言之不无唏嘘,宴雪行只觉得喉头被苦涩堵着,可抬头看见郦道渊眼中带了几分谑意,宴雪行立即又把苦涩咽了下去笑道:“人就是这样,一旦亏心于人,哪怕曾经割臂同盟也不复从前的情义。严家已倒,不知师兄今后如何打算?”

宴雪行身后山峦皑皑白雪,他的神情冷淡,鬓边飘动着荆簪束不紧的碎发。

显然宴雪行已经不愿再与郦道渊谈论朝堂争斗,话题一转,郦道渊也站起身来,神情复杂地望着远处山脊,自嘲道:“师兄能去哪里呢?这些年打打杀杀已经厌倦,再说了,失去公子的庇护,‘越霖楼’成众矢之的,手下这些孩子也跟师兄好多年了,师兄实在不愿意看见他们落个不好的下场。”

话至此,郦道渊有了退隐的打算,回头看着宴雪行认真道:“我打算回天山派,虽然仙门已经不在,但师兄这些年积攒了些钱财,天山派武功再加上修仙炼丹之术,足够我们把天山派重新发扬光大了!”

:“师弟,即使你不说,但师兄知道他们对你利用无所不用其极,难道你还没看透这些人的用心险恶吗?”

郦道渊朝宴雪行上前一步,虽然不清楚徐阶如何利用师弟,也不明白以师弟对姓沈的痴迷程度,竟躲进皇宫对曾经相好就此不闻不问,但在无人山谷找到师弟时,他已经瘦得像一堆柴火,单薄的躯体被冰雪覆盖,当时郦道渊还以为自己师弟已经没了呢!

幸好师弟一息尚存,若不是失望至极,以师弟的武功才学谁能伤得了他?

那时师弟大约是不想活了吧?

郦道渊微微叹气,宴雪行也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脸上扯出一个像是哭又是笑的笑容,他走到郦道渊面前细细打量,闻着他身上隐约残留的血腥味道,宴雪行盯着他没有面具覆盖的半张脸看了许久,终于还是笑着摇头。

道虽不能成仙,但也绝非满手血腥的人可以发扬光大的!

:“怎么?你还想留在京城?”郦道渊皱了皱眉,眼神里满是不解。

血色充斥宴雪行的眼眶,他嘴角笑意逐渐放大,最后定格成一个苦涩的笑容,郦道渊分不清楚那代表着什么,离开京城同意还是不同意?

:“师弟…!”

郦道渊觉得有些瘆人,哪怕曾经杀人如麻,他从也没见过这样绝望的笑容。

:“师兄,你真的打算回天山派吗?那么师弟该叫您雁掌门,还是郦掌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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