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落之前,我确信自己遇见了这世上最不一样,最独特的景色。”
“在大海间漂泊之际,我的灵魂疲惫而沉重,每走一步,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带着镣铐起舞。直到我看到了那样一片春色……”
“那洁白的鲛纱叫我想到月光,月光吻过面颊的时候。她的眼眸如同杨柳剪过的清池,她焕白的足尖踏过的地方,似乎有花朵迎来新生。”
“我眷恋她,思念她——”
“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
爱德华已经习惯于到处去宣讲他得到的诗歌。他的伪装做得天衣无缝,无论是谁见了现在的他,都只会把他当作到处可见的吟游诗人。
他就像是哪里都可以看到的行者,带着破旧的面罩,套着走线蹩脚的长袍,念着没有营养的酸文陈词。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狼狈的形貌下,会是凯尔特帝国唯一的继承人,最为尊贵的皇子殿下。
即便爱德华并不在意这些。这样闲散,自在的生活也叫他觉得很轻松愉快。更何况,他的生活中,还多了一只漂亮的红狐。这是老师送给他的。他很喜欢它,但是却没有给它取什么名字。
他执拗地觉得,如果一个东西有了自己的名字,那么到了不得不与它分离的时候,自己便会加倍地感到难过。如果注定会因为分离而感到难过的话,那么最好就不要产生太过于深厚的感情。
而按照他的经验来说,无论是什么东西,在最后都不可能真的长久。
“到底在一门心思地忧郁什么呀?”
忽然传来的轻盈女声吓得爱德华手足无措,左翻右找搬出了自己的小地图。上面逐渐浮现出微笑着属于少女的脸。
“……老师。”爱德华结结巴巴地说,“是有什么事了吗?”
少女只是偏过头,询问道:“你怎么把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了呀?艾迪?”
“……因为,因为老师说,希望我融入这里。”爱德华说,“但是,但是,这对我来说,有点点难……”
虽然他不久前还在为自己完全的伪装沾沾自喜,但是现在面对沉默不言的少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攥住地图角的手都逐渐沁出汗来。
“这样啊。”少女道,“和魔物们待在一起,确实是为难你了。”
“不,不是这样。”爱德华说,“我没有在抱怨这个。”
“我知道的。”少女说,“但无论如何,你的任务现在已经结束了。”
“欸?啊……”
爱德华没有预料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而骤然得到这样的命令,也叫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局促一番,最后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您……您不需要我了吗?”
“啊?……”少女也是一怔,最后笑起来,“不是这样的。”
“……我,我是不是做得不够好呢?”爱德华嗫嚅道,“……我让老师失望了——是这样吗?”
少女赶紧摇头,似乎也因为他的反应感到诧异。她赶紧出声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艾迪。”
“……可是,老师……”
“好了艾迪。”少女道,“我说过了,不需要一直叫我老师。瑞迪呢?它还好吗?”
她问的是那只红狐狸。
爱德华垂下头,那只狐狸恰好在咬着他的衣摆撒娇。这是只很黏人,很怕寂寞的狐狸。
“它很好。”爱德华说。
“那就好。”少女道,“我有新的事情要交给你。”
爱德华闻言立即正色:“您说。”
“嗯。”少女声音轻软,
“谢谢你。艾迪。”
“欸?……”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少女微笑道,“所以,我说谢谢你。”
-
甲板上的人逐渐变得稀少,船舱中举办的宴会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聒噪的,喧闹的一切渐渐远去,只剩下轻轻拍打着游船的海浪。
一枚浑圆的太阳逐渐下坠入海平线,天空被染开了千丝万缕的绚烂,橘黄的炽红的赭橙的各种颜色糅杂着将四面都映衬得明亮异常。
格拉德对于日落没有太多的情绪抑或是反应,对于他来说大部分的景色也是这样。更多的时候比起欣赏着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风景,他更愿意一个人待在哪里浪费时间。
“小骑士。”塔塔忽然说,“其实我真的以为,我可以和那个作家发展些什么呢。”
格拉德不明所以地嗯一句。
塔塔继续道:“因为他很聪明,知道很多事情……”
格拉德直觉对方还有话要说,下意识地问道:“什么事情?”
“……除了我之外,他还认识一只兔子。”塔塔故作轻松道,“那只兔子曾经是他的同伴。他们说要一起去找那个杯子。就是你想要找的杯子。”
“……是圣杯?”
塔塔点点头:“……他们随行的,还有一个骑士。”
格拉德知道,如果他们之间的话题进行到圣杯,进行到曾经得到兽人秘宝后来被人类骑士杀死的兔子,那么就不可避免地回到在尤克特拉希尔的那个下午。
贾斯敏在他们面前凄惨咽气的那个下午。
“……”
“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塔塔道,“我只是单纯地觉得难过。”
她喃喃道:“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哥哥。我在昏迷的那段时间,在我肺病治愈之前,他究竟做了什么,现在又在哪里呢?我只是想要知道。”
“我希望他活着……但这似乎有点不可能了。”塔塔道,“我只是在难过这个。”
“……那个作家,还有说什么吗?”格拉德问。
塔塔摇头:“他不肯多说——不过,其实他也不一定说了真话。”
“我只是……想知道一点而已。”
她的话和落下去的太阳一起沉默了。她不再言语,残阳将她的侧脸照映得白皙通透,看起来孤独又遥远。
格拉德低声道:“之后会找到的。”
他不大会安慰人,也不能做出什么笃定的许诺。他只是想要安慰一下自己难过的朋友,声音也不自觉轻了些。
“……行了,其实也没什么的。”塔塔哼笑道,抬起头来,“我要穿着我的漂亮裙子去宴会里玩了。你觉得无聊就回去看书吧。”
格拉德正要接话,船舱的方向便忽然响起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
爆炸的声浪几乎要将格拉德掀翻,塔塔也是一懵,而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先一步扑上去,将格拉德护在了身后。
“爆炸了!……”塔塔声调颤抖,“……别动!”
格拉德这时候也回过神来,对于塔塔下意识的举动略微诧异,但还是赶紧挡在她身前:“没事的。你……”
塔塔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响亮的爆炸声已经逐渐波及到这里,巨大的气浪几乎要将他们掀翻。夕阳坠落后的天空迅速地陷入了浓重的黑暗,大海的汹涌咆哮使得整个甲板都摇摇晃晃。
塔塔在格拉德身后抓紧了他的肩头:“……小心——!”
骤然响起的尖叫不绝于耳,周围的一切都在一霎那变得拥挤而聒噪。人挤人的逼仄使得呼吸都艰难,而不知道从哪里散发出的奶油烤化的腥味将这喧闹的人群瞬间包裹,最后化为了歇斯底里的惨叫。
“着火了!!!”
“着火了!!!”
“……”
而这通风报信的人群还没来得及实行怎么样的自救举动,响起的爆炸声,与在一瞬间无比整齐的皮肉切割声,使得周围一下子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
“……”
“杀杀杀……杀人犯?……”
塔塔嘴唇哆嗦,声音已经变了调。
格拉德感到那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已经变得寒凉,简直就像是搭上了一块冰。
“都不要动。”男人的声音懒散,拖得长且慢。似乎是想要尽量让每个人都听清楚听明白。而那人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意思,很快便从隐匿的一片黑暗当中露面,他的面目全无遮挡。
“?!”
塔塔险些惊叫出声。
那人和格拉德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无论是墨色的头发与眉眼,甚至是身形都是一模一样的。乍一看也分不出任何区别。
格拉德面色凝重,他已经知道对方到底是谁,也因此揪心起来。他知道这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并不是什么善茬,而对方为什么会和他长得如出一辙,他也没有任何思路。
“每个人,把头抬起来。”404说。
所有人都神经紧绷,听到这话只想要发抖。也许正是这样片刻的迟疑,于是一柄巨大的镰刀高高劈下,最前面的一个人立即被干脆利落地切成了两半,血液喷溅,四面一片血红!
“啊啊啊!!!”
亲眼见证了面前死亡的人立即高声地发出了尖叫。他的面上溅满了同伴的血,眼前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但是很快又想到了什么,他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唇,尽量将这颤抖的尖叫压抑在喉咙底下,但身体却还是不听使唤般神经质地颤抖起来。
“请配合。”
少女的声音响起。
她站立在镰刀柄端,面颊上还有一道鲜红的血痕,同她今日层层堆叠的红色洋装相得益彰。但她的脸颊却白得骇人,比起人类,更像是过分逼真的人偶娃娃。
是洛可可。
周边人见到这巨大的镰刀,这长相非人的少女,以及见到这样血腥场面还神态自若的黑发青年,顿时抖若筛糠,汗如雨下。听到对方重复一遍的命令也不敢再多问,全都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格拉德其实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他神色冰凉地看到那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径直走向他,面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太慢了。”他忽然说道,然后罩住了他的眼睛。
“!”
“谢谢大家的配合。”那人轻快道,声音从格拉德的头顶响起来,“多有打扰。请大家继续快乐地跳舞吧。”
说完话,那人便拥住怀中的青年,和身旁红色长裙的少女,一齐消失在了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