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会是连骨质都无法留下的,真正的,彻底的死亡。”
瑟茜的话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解答。
诃冬·利维坦久远地注视天文塔之下的湖泊,看到那神造物的银龙在粼粼湖水上僵持对峙,目光扫过它们苍白的鳞片,到它们突起的瞳仁,最后轻声道:“即便如此,那也是她们的宿命。”
“宿命?”瑟茜轻笑一声,不过这声笑无不带着讽刺,“她们的宿命,就是为了其他人去死吗?”
“哪有这样的狗屁宿命?”
“你想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止。”诃冬说,“但是你做不到。”
“做不到吗?”瑟茜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随后笑起来,看起来狡黠又恶劣,“那可说不定。”
她撂下这样的话,也将手上的资料随手丢弃了。纷纷扬扬的雪白纸页在一瞬间被风吹得无比凌乱,散落在空气中乘气流而上,像极了翩飞的蝴蝶。忽然的一张被吹到了诃冬面前,他稍加怔愣,抓住了那散乱的一页。
上面是瑟茜的毕业论文。
“……”
所以一开始,来找他问问题的说辞,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吧。
她早就想好了要去做什么,要去怎样做。
诃冬无声地扯了扯唇角,似乎要看到了那年环抱着书本,戴着粗框眼镜,面无表情的麻花辫少女。
她问,为什么他们的种族要为了看不到尽头的复兴与虚无缥缈的“神谕”追逐一生,无论是什么生命,活在当下不是最重要的吗?
这样离经叛道,与众不同的话语,被她堪称平静地说出之后,引起了轩然大波。而她照旧是平静的,似乎什么也无法叫这样的生命产生任何波动。
这样自由的,随心所欲的生命。
-
数小时前。
瑟茜·芬里尔的长发被连廊风吹起吹散吹乱,她侧过脸,去吸刚刚卷好的烟。她的手指纤白细长,同那潦草粗糙的烟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吞云吐雾间,她清丽的眉眼若隐若现。
守在某个出口,她的等待更像是漫不经心地欣赏风景。即便现在的尤克特拉希尔一片混乱,也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可以欣赏,毕竟她对于废墟没有什么狂热爱好。
“喂小鹰。”她开口的时候带着懒散的惬意,“在和他做交易之前,不如换个合作对象?”
满脸血污的谢伊回过头来,这样熟悉的声音切实地叫他浑身寒冷,如坠冰窟。他几乎是机械性地一格一格地回过头来,看到了瑟茜似笑非笑的脸,肩上的重量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
“我……”
谢伊想要说话的,而肩头的伊利斯却忽然发出了因疼痛而隐忍的闷哼。他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而是一下子垂下了头,是为了担忧同伴还是为了躲避什么,在这时候他也说不清楚。
“我没有死掉,应该让你很失望吧。”瑟茜笑道,“毕竟费了那样大力气毁掉了我的办公室。”
“不过属于你的那一页,已经被我带出来了噢。”瑟茜偏过头去。
谢伊这时候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艰涩得他自己都感到讶异,但他还是开口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瑟茜对他的反应显然感到意外,但稍加思索后,便忍不住发笑了,“你还是那个样子呢。”
谢伊并不答话。
瑟茜自顾自地又吸了口烟,看到了他肩膀上奄奄一息无比虚弱的伊利斯,这次连思索都不需要,便讽刺地扯了扯唇角:“看来她还是做出了那个选择。”
“……”
“她应该把自己的血放干净了吧。”瑟茜说,“作为龙类,最后却常常要走向这样的结局……”
谢伊打断她,声音略带颤抖:“不要说了。”
“有什么不好承认的呢?”瑟茜道,“她为了救你,用了自己的血。她会说,‘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都不能活下去了。’但其实,她不管你的话,也可以凭借血统活下去……”
谢伊不答,只是无声地攥紧了少女瘦削的胳膊。
“可惜你永远也没办法给她想要的东西。”瑟茜说,“这份感情,对于你来说,是负担还是阴影呢?”
瑟茜说到这里,抬起眼睛:“但不可否认的是,你之后的生命,都要烙下她的印子了。”
“这何尝又不是实现了她的愿望呢?”
谢伊沉默了。最终,他直起了腰,将肩头的伊利斯靠着墙壁放好。少女闭着眼睛,恬静的模样鲜活美好,就好像从未离开。但被割开的手腕与其上生出的鳞片,已经预示了她最后的结局。
“你来得太晚了。”谢伊说,声音难得的温软,带上了轻微的鼻音,“我不需要其他人的帮助了。”
“不需要了?”瑟茜说,“你是觉得,真的能够凭借那个骑士的话,成功地逃离这里吗?”
谢伊没有回话。
瑟茜道:“在来找你之前,其实我是不想要合作的。毕竟比起这种温和的方式,我会更喜欢干脆利落些的。”
“不过嘛……”瑟茜徐徐吐出一圈烟雾,偏头笑道,“在你之后,我还要威胁一个人。”
“所以说,我想要稍微和你好好交流一下。”
“……”
谢伊闻言,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眼睛里流淌着浓郁的,仿佛血液般的鲜红,此时此刻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对方,明显非人的眼瞳里满是冰凉的冷意。
然后他又垂下了眼睫,视线像是随着光一样左右偏移然后跳动。从这条长长仿佛没有尽头的连廊到在面前陷入沉睡,属于少女的面庞。
最后他开口了,是个问句。
“所以,他是在骗我吗?”谢伊自言自语道,“在我可能死掉的时候?”
瑟茜怔了怔,在听明白他的话后终于露出了从见面到现在真心的笑容。她偏过头闷声发笑,散落在肩头的卷发也因为动作而颤动。她抬起冰蓝色的眼睛,仿佛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他一样,注视着他。
“好吧小鹰。”瑟茜说,“你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
谢伊没有回话,也没有追问她之前把自己想成了什么样子。
“他有没有骗你,我倒是不清楚。”瑟茜说,“我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在监听你们对话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在尼伯龙根进行过什么逃亡。”
“而且,维斯·尼德霍格不会对任何人提供帮助。”
“那位小骑士也许会被除外——但是,现在我们不得而知。”
“毕竟,我们的小殿下还在因为自己的心上人奄奄一息垂死挣扎呢。”
瑟茜道,袅袅烟雾里,她的眼睛弯成了愉悦的弧度。
“……我知道了。”谢伊说,就像是他们见面以来,他第一次说话那样回话。
但他的模样却完全不一样了。他怔愣地注视着前方,瞳仁里空空荡荡。
那是个仿佛孩子的神色。
真是奇怪呀。
在他自己性命垂危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没有绝望,没有彷徨,但是在听到这样的答案的时候,他却露出了这样难过得仿佛要哭出来的神情。
瑟茜想。
“所以说,我们应该能算是同僚了吧?”瑟茜歪过头,“嗯?”
谢伊在听到这样的话后,终于从那茫然的神色中抽出神来。
他回过脸来,轻声道:“她还能好起来吗?”
“你说巴哈姆特吗?”瑟茜瞥了眼伊利斯已然沉寂的脸,回答道,“可以。不过需要很久。”
“好。”谢伊点点头,“能照顾好她吗?”
“这一直是我的工作。”瑟茜挑了挑眉。
谢伊不再说话了,只是再次点点头,轻轻嗯一声。清冷的光线映照着他的面颊,那一刻并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呢?”谢伊问,“让我离开这里的话。”
瑟茜掐灭了手中烟卷的火星,眼底闪过狡黠。她道:“和我来。”
她带着他一路下回了地下室。
这个地方实在没有多少快乐的记忆,尤其是在经历过方才的事情后。几乎是回到这里,谢伊就会想到先前经历过的欺骗。那样的感觉陌生而艰涩,单是回想便会生出沉闷的疼痛来。
面前是一片黏稠的,沸腾的雾气,在一个破败的坩埚中咕嘟咕嘟地燃烧着。
如果梅拉达在这里,大概会认出来,这一锅东西就是她在前几日千般百般恳求洛可可熬制的药剂。而这一锅内容几乎可以确定这里不是什么治疗药水,那不祥地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叫人下意识地想到他们正在经历的这场灾难。
“白色污染”。
“那个时候,你应该也在这里吧。”瑟茜道,“第一次出现雾气的时候。”
她说的是五年前的那场白雾,在安吉特诞生,西尔弗·提亚死去的那个夜晚发生的灾难。
那也是这个强大而又神秘的种族第一次面临上这传说中的灾难。曾经单单存在于繁重古旧的史书中的灾难,就这样降临在他们面前,带来无穷无尽的伤亡与流血。也正是因为这一切,他们才再一次正视起了提亚马特,正视起了即将消亡的银龙。
不过这样的正视并不属于被视作怪物的安吉特。
“要是想要摧毁一样事物,我们往往需要找到源头……”瑟茜道,“毁掉它。这一切就能结束了。”
她的声音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