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
宁静过头的春末,夜晚黑若长幕。直到一支金色的血箭射出,裹挟着的锐利与刺眼光芒,将周遭的一切都照亮了起来,霎那间仿佛迎来黎明。
但这样的黎明终归是短暂的,很快便急速衰减下去,变得奄奄一息。
山羊们再一次惊恐地尖叫起来,奔跑间挤着周边的空气都要更加稀薄。
奥罗拉怒道:“你怎么真的什么也不会!”
格拉德点点头,淡定道:“我只是觉得对面没有恶意。”顿一顿,继续道:“反而是你看起来更危险一些。”
奥罗拉没有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
门外的人确实同那些粗鲁的水手不同,显得小心而局促,开门后好半天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任由奥罗拉在自己身上胡乱攻击,并不反抗。
而那属于精灵的箭刃一看就疼得要命。
这时候见奥罗拉瘫倒在地,才小心翼翼地挨了上来:“你,你没事吧?……”
“滚开。”虽然筋疲力尽,但是奥罗拉还是果断地丢下一句。
对面立即畏缩起来,一副受伤的模样。但还是努力挤出笑来:“好……好吧。不过你需要休息,还要包扎好伤口……”
“不关你的事。”奥罗拉仍旧反应冷淡。
对方似乎很是受伤,但还是慢吞吞道:“那,那好吧。”
格拉德安静地缩在角落,但还是被注意到了。
来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在瞬间变得锐利起来:“你是什么人?”
“他今天被丢进来的。”奥罗拉很突然地打断了,口气不善,“别对人这么说话。”
对方又在瞬间恢复了胆怯畏缩的模样,软声道:“……我知道的,我只是害怕他会伤害你……”
奥罗拉显然并不领情:“你需要害怕些什么呢?装模做样给谁看呢?”
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神色,但可以感知到那骤降的气压。
“……好吧。”他声音晦涩,“我带了你说喜欢的蜜饯……你要是还想吃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起开远点。”奥罗拉道。
对方没有辩驳,点点头后慢吞吞地往外走去:“你不喜欢,我走就是了……”
给以他答话的是干脆利落的关门声。
山羊们再次躁动起来,挤得人都难以站稳。
门把手上确实挂着一袋子的零嘴。
格拉德若有所思地低头望去。
奥罗拉生硬地转过了头。
“他喜欢你?”格拉德歪了歪脑袋。
奥罗拉冷哼一声:“喜欢个屁。”
格拉德没有多辩驳,转而问:“他为什么要对你好?”
奥罗拉没有回话,只是把门把手的袋子朝着格拉德的方向掷去。格拉德利落地接过,没多想就在蜜饯里抓了一个,随后干脆地咬了口。
“……你?”奥罗拉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格拉德无辜道:“很好吃。”
“……”
奥罗拉似乎对于这样的行为已然无话可说,扶额道:“也就是我现在心眼好……”
格拉德吃完了一个,又抓了个继续嚼个没完。
“你别吃了!!!”
但最后这袋子蜜饯大部分还是进了格拉德的嘴里。他安静地回味着还停留在口腔中的甜味,没什么心思地听着边上的奥罗拉喋喋不休。
“什么东西都敢吃,基本的防备心也没有……”奥罗拉气恼地原地转圈,周边的山羊们也配合着咩咩叫起来,更有甚者居然探过头来咬格拉德的头发。
“要是里面有毒呢?要是我想害你呢?”
“那你怎么办?在这里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格拉德任由周边的山羊把自己推来推去,但始终面无表情。
“你这种蠢货到底是……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奥罗拉喃喃,“还要找圣杯……圣杯是你这样,胡乱就能找到的吗?”
格拉德看他一眼。
随后慢吞吞地打了个嗝。
“啊啊啊我要被你气死了!”奥罗拉绝望道,终于上前,把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当成面团一样捏来拧去,“和你说这些你记住了没有?”
格拉德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下巴。
“窝们怎么逃粗去?”
他的声音因为被揉捏的脸也有些变形,配合上始终淡漠的脸看起来怪诡异。
美丽的精灵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我们没办法逃出去。”
他终于还是松了手。
格拉德揉了揉自己的脸,思忖道:“那个人,看起来很喜欢你。”
“我说了他不喜欢我!”奥罗拉恼道。
格拉德嗯了声,但还是道:“无所谓他到底喜不喜欢……只是的话,我们可以通过他跑出去。”
对面的精灵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
“你不要想和他扯上关系。”
话刚说出口的那一刻,奥罗拉才意识到语言中的刻薄与生硬。对面的青年果然因此垂下了脑袋,一副被打击到了的神色。
于是奥罗拉赶忙出口补充道:“他不会放我们走的。你没办法通过他逃跑。”
格拉德轻轻嗯了声,看起来仍旧深受打击。
“……我不是故意凶你的。”奥罗拉无奈道,“我只是,只是提醒一下你……”
格拉德抬起了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那我们之后只能在这里等死,对吗?”
奥罗拉一时间失语。
“我不想死。”格拉德小声说,“这里多脏啊。”
“我的父母还在等我回家。”
“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了。”
“……”
奥罗拉的心理防线最终还是被彻底击溃了。
“好了,你不会死的。”奥罗拉道,“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的。”
格拉德仍旧一言不发。
“不过圣杯什么的,你之后也别多想了。”奥罗拉语重心长,“这很危险,不值得你去冒险,知道了吗?”
“我不在意圣杯。”一直沉默的黑发青年突然道,“如果你送我逃出去了,那你呢?”
奥罗拉猛地一怔。
“你不想逃跑吗?”
青年漆黑的眼睛在黑暗中投不出一丝光亮,几乎锐利地要透过胸膛,一直望到自己虚伪苍白的心脏。
奥罗拉说不出话来了。
格拉德也不再逼问了,只是挨近了,慢慢地把他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
黑发黑眼向来是恶魔的象征。
但是现在的青年,神色却悲悯而温柔,圣洁得仿佛天使。
出声的那一刻,却带着仿佛恶魔的蛊惑:“我们一起走,好吗?”
手心的温热触感与近在咫尺的呼吸犹如丝绒拂面若即若离。奥罗拉得承认自己确实在一瞬间不明了神智。但是他很快就想到,对方怎么会突然展现出这样的善意与好心来呢?
明明在第一次见到倒地的自己时,格拉德表现出的是尖锐的警惕。
但这样一丝的怀疑,也很快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怜悯给彻底掩盖了。
奥罗拉太孤独了。
太少有这样的人,能够接受他的不堪与丑陋,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残缺手腕,将自己的信赖全意交出,说出想要和他一起走向光明的话。
只能说格拉德确实将人判断得很清楚,说出的话做出的事也切切实实地击中了奥罗拉心里最脆弱的地方,最后将这个涉世未深的可怜精灵耍得团团转。
手指被反握回来的那一刻,格拉德就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大半。但垂下眼睫并没有松开手,任由对方缓慢地摩挲起来。
“……好。”
最终奥罗拉艰涩道,淡色的眼睛饱含着难言的复杂情绪。
漂亮的,骄矜的精灵,大多数时候对所有生灵保持着一视同仁的傲慢与倨傲。
而大多数时候,摆出刻薄模样的精灵,其实单纯得要命。
格拉德如是想。
方才对着奥罗拉百般讨好的人叫作科里·修,是这艘船明面上的主人。
说是明面上的缘故,是因为原来的主人已经死去。
原来的主人也叫作科里·修,他是上面那位科里的父亲。继承了父亲名字的人似乎也理应继承父亲的遗产,也就是这艘货船。
这艘货船做着香料生意,从盛产奇花异草的各地驶出,把香草卖给所有香料加工商,最后到所有喜欢奢靡芬芳的贵族手里。
然而这样奢侈的没有太多意义的爱好,在帝国经济下行时,曾经被严格管制。
于是走私贸易也常常发生。
曾经的那位科里·修,就多次组织了规模宏大的走私贸易。他压榨水手,欺诈工人,掠夺那些荒僻之地的种族。
被压迫者不堪其扰,最终在沉默中爆发。在混沌的雨夜当中,所有的水手团结起来,杀死了这位暴虐的贪婪船长,并将他的尸首推向海底。
大海吞没了一切罪恶。
这艘货船在那一刻也失去了它的主人。
继承了父亲名字的人,理应继承父亲的遗产。
也理应继承父亲的罪恶。
推翻了恶人的水手们,成了最威严最不可一世的法官,他们宣布判处这第二个科里·修以他父亲同样的死刑。
奥罗拉就是在这种时候登场的。
不难看出这位美丽的精灵有着泛滥的同情心,也有着纯粹的好意。他在科里面临审判之际,找来了人族的船舶管理者,指出他们需要一个科里·修来拥有这艘货船。
没有人知道这个带着兜帽的奇怪男人是如何找来了人族的管理员,但也没有人敢承担走私香料与杀人越货的罪名。
正义的法官们又一次胆怯起来。于是他们最终不得不保下这位科里·修的小命,以继续当风平浪静走私香料中的一员。
奥罗拉的本意是想要叫管理者整治这样走私越货的行为,叫这艘船只永远停运,罪恶不再延续。
但没有想到,水手们只是用了几个金币就叫这管理员临阵倒戈,并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揭开了他用以掩盖面容的兜帽,钉碎了精灵淡金色的美丽翅膀。
奥罗拉被捕获了。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周遭都是骨瘦如柴的悲惨山羊。它们是水手们的宠物,是他们打发漫长旅途中的调节剂。
骄矜的,傲慢的精灵,同样成为了其中一员。
奥罗拉失去了一半的翅膀,他只剩下了以寿命为燃料才能使用的长弓。
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撑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类的贪婪,狡诈与虚伪,他们隐藏在笑意下的可憎本性。
也因此付出了刻骨铭心的代价。
直到科里·修的再次出现。
再次见到被自己救下的倒霉蛋,奥罗拉早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任何力气应付了。其实他早就忘记了 对方的面容,受到对方颤抖的触碰时反应剧烈,差点就像先前那样直接取了对方性命。
他本以为水手们已经放弃对他的龌龊念头,自己也可以短暂地逃脱如同山羊的悲惨命运。
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作反抗了。
最后的奥罗拉闭上了眼睛,平静地准备用最后的一箭结束自己的性命。
然后箭头被夺下了。
科里·修,如今的船主人,打扮得体地,怜惜而又愧疚地望着自己。
他已经成为了新一轮的走私主犯。
他继承了父亲的名字,父亲的遗产。
也继承了父亲的罪恶,甚至将其延续下去,发展得更加宏大。
科里·修,精灵用尽一切拼死救下的人,最后成为了对他施虐的,那样恶人的模样。
屠龙勇士终成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