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的甜腥混着五月的热浪,从聚宝斋的门缝里钻进来,我蹲在门槛上擦汗,老张正用鸡毛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货架上的灰。老邻居突然\"啪\"地合上那本发黄的《山东地方志》,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
\"邿国。\"他干瘦的手指重重戳在书页上,指甲缝里还嵌着前天清理铜钱时沾的绿锈,\"春秋小国,都城就在济南长清张夏一带。\"
老张把鸡毛掸子往柜台上一扔,震得玻璃柜里的瓷碗叮当作响:\"比济北国还早?\"
\"早几百年。\"老邻居摘下眼镜呵了口气,袖口在镜片上抹出蛛网般的纹路,\"书上说诗庄村有古城墙遗址,前些年暴雨冲塌了段土坡,露出过青铜器。\"
我合上账本,封皮上黏糊糊的全是手汗。连续三个月没收到像样的货,再这么下去连电费都要交不起了。\"明天就去看看?总比在这儿干熬强。\"
诗庄村比想象中还小。中巴车在盘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最后把我们扔在个三岔路口。几十户石头房子像被随手撒在山坳里,屋顶的青瓦在烈日下泛着油腻的光。村口的老槐树底下,三个老头正在下一种用杏核当棋子的古怪游戏,树皮上刻着的棋盘已经包了浆。
\"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我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散了一圈,手指蹭到对方掌心时打了个哆嗦——那皮肤粗粝得像砂纸,还带着股腐土味儿,\"咱村这一带出过老物件没?铜钱陶罐什么的。\"
白胡子老头把烟夹在耳后,咧开的嘴里缺了两颗门牙:\"前年修水渠,挖出半截石头人像,脑袋有磨盘大。\"他伸出树根似的手指往西头点了点,\"老赵家地里刨出过铜箭头,让县里收破烂的王麻子五块钱一个收走了。\"
我们顺着田埂往西走。五月的麦子刚抽穗,青黄相间的穗子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牙齿在互相摩擦。老张突然蹲下身,军工铲的刃口在土埂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抠出块巴掌大的陶片举到阳光下,粗粝的胎质里嵌着沙粒,表面爬满蚯蚓似的绳纹。
\"春秋早期的陶片!\"老邻居的放大镜在陶片上投下个颤抖的光斑,\"看这火候,不会超过六百度,典型的春秋平民用器。\"
地头突然传来咳嗽声。穿蓝布褂的老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三步开外,锄头刃上的泥块正吧嗒吧嗒往下掉。他佝偻着背,草帽檐下露出双浑浊发黄的眼睛:\"几位同志,找什么呢?\"
\"民俗研究所的。\"我赶紧从兜里掏出临摹的邿国铜器图样,宣纸边缘已经被汗浸得卷了边,\"研究这个。\"
老农枯枝似的手指在图纸上悬停了片刻,指甲缝里黑乎乎的不知是泥还是血。他突然压低声音,呼出的气息带着陈蒜的腐臭:\"后山断崖那儿,前年塌方露出个石洞......\"他喉结滚动着咽了下口水,\"里头有画。\"
断崖在村北二里地的山坳里。风化严重的砂岩裂开道三米宽的缝隙,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岩壁上的赭红色线条组成了幅残缺的狩猎图——三个举弓的人影正在追逐头鹿,最前面那个猎人的脸被水渍晕染成了模糊的肉色。
\"赭石混合动物血液调的颜料!\"老邻居的手指虚抚过岩画,袖口蹭上了暗红色的粉末,\"这技法......至少西周晚期!\"
老张突然吹了声口哨。他在岩缝最深处发现了半埋在碎石里的陶瓮,瓮口压着的石板刻着个扭曲的符号。我们合力掀开石板时,一股霉味混着谷物的酸腐味扑面而来。半瓮碳化的黍粒上,静静躺着七枚覆满铜绿的刀币。
“齐之法化!\"老邻居的喉结剧烈滚动着,\"看这铭文转折处的楔形笔触,绝对是特铸版......\"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岩缝外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我们同时转头,看见蓝布褂的身影在灌木丛后一闪而过——分明是刚才那个老农,可田埂上空荡荡的,只有被踩倒的几株野艾草在微微摇晃。
老张摸了摸后脖颈,那里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层鸡皮疙瘩:\"见鬼了?\"
暮色像泼墨般漫上来。岩画上的赭红色在昏暗中泛着诡异的光泽,最边上那个猎人的弓弦突然多了道新鲜的裂痕,仿佛刚刚被人用力拉扯过。我们决定明天再来,临走时老张特意把那块刻符的石板塞进了背包。
村口民宿的灯泡时明时暗,钨丝发出垂死般的嘶嘶声。老板娘端来的野菜合子冒着热气,她突然用围裙擦着手凑近:\"那断崖......\"蜡黄的脸被灯光切成明暗两半,\"村里人叫它鬼哭崖。\"
老张正往嘴里塞第三个合子,腮帮子鼓得像仓鼠:\"为啥?\"
\"老辈人说,古时候有个国家亡国那晚,最后一批士兵带着国库躲进山洞。\"油渍在她围裙上洇出个狰狞的形状,\"后来鲁国军队封了洞口......\"她突然噤声,盯着我们身后黑漆漆的窗户,\"听见没?\"
风声突然变得尖锐,窗棂咔咔作响,远处隐约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很多双湿漉漉的脚在泥地里跋涉。老邻居的筷子\"啪\"地掉在桌上,那七枚刀币不知什么时候在碟子里排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半夜我被某种黏腻的声响惊醒,像是有人用指甲在缓慢地刮擦门板。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变成了栅栏般的囚笼。老张坐在床头擦军工铲,刃口在黑暗里泛着冷光:\"刀币少了三枚。\"
我们翻遍背包和衣兜,确实少了。可睡前明明反锁了房门,窗台上却留着个湿漉漉的泥脚印——43码的胶底鞋印,边缘沾着几粒碳化的黍子。
重返断崖是在次日清晨。岩缝前多了串新鲜的脚印,不是我们的登山靴痕迹。老张蹲下测量:\"43码胶底鞋......\"他的声音突然哽住,军工铲尖挑起块暗红色的布条——和昨天老农穿的蓝布褂料子一模一样。
岩画旁多了道利器刻出的符号,歪扭得像是痉挛的手指划出来的。老邻居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这是邿国'祭'字......\"他的指尖在距离岩壁一寸处停住,\"用血写的。\"
陶瓮还在原地,可里头的黍粒变成了灰白色。我伸手一捏,簌簌落下的粉末里混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骨屑。老邻居的嘴唇开始发抖:\"碳化程度至少加深了千年......\"
老张突然指向岩缝深处。阳光像柄金剑刺进黑暗,照亮了先前没注意的角落——半截青铜短剑插在岩缝里,剑柄缠着碳化的麻绳。最诡异的是,麻绳上系着的三枚刀币,正是我们昨夜丢失的。剑身靠近柄部的位置,刻着行已经氧化发黑的铭文。老邻居凑近辨认时,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鼻尖砸在剑刃上,腾起缕若有若无的青烟。
\"凡取邿国器者......\"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必为谷黍所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