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匣中,那截暗沉的断弦与残破纸页上的“沈”字,如同两滴冰冷的墨,滴落在初晨的暖阳里,瞬间冻结了山涧旁的空气。溪水潺潺,却带不走那份无声的威胁与沉痛。
“是…是祖父琴上的弦…”沈雁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比纸还白,手指死死抠着焦尾琴的边沿,指节泛青,“当年…被那黑袍人…生生扯断的…其中一根…”巨大的恐惧和悲愤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
唐蜜儿虽然不明就里,但看到沈雁秋惨白的脸色和匣子里那截断弦,也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抓紧了何济的胳膊,野性的眸子里满是担忧:“济哥哥…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好可怕…”
江疏月按刀的手瞬间绷紧,冷冽的目光扫视四周山林,如同护崽的母豹。江映雪则紧紧依偎着姐姐,小脸煞白,空洞的眸子“望”向那乌木匣的方向,细声呢喃:“黑…好黑…还有…血的味道…”她感知到的,是残留在断弦和纸页上那浓烈的怨念与血腥。
“影渊的挑衅。”楚晚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惯有的冷静,但眼底深处也燃烧着怒火,“留下沈家遗物,既是警告,也是…饵。”她的目光落在何济身上,“半字先生,这份‘礼’,收还是不收?”
何济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他并未直接触碰匣中之物,而是并指如戟,隔空对着匣内虚划数道!无形的意念之力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瞬间将那截断弦和残破纸页上残留的所有冰冷怨念与追踪印记剥离、绞碎!做完这一切,他才小心地用一块干净的布帕,将断弦和纸页取出。
“逝者遗物,岂容宵小玷污。”何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他将包裹着断弦和纸页的布帕郑重地交到浑身颤抖的沈雁秋手中,“雁秋姑娘,物归原主。令祖遗泽,自有灵性护持,魑魅魍魉,终将消散。”
布帕入手,沈雁秋感受到的不再是刺骨的冰冷和怨毒,而是一种被净化后的、带着淡淡檀香般的温润感。她紧紧攥住布帕,仿佛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除了悲伤,更多了一份被守护的温暖和力量。她抬头看向何济,哽咽道:“…谢谢…谢谢何先生…”
“济哥哥好厉害!”唐蜜儿看着沈雁秋情绪稍定,也跟着松了口气,小脸上重新绽放光彩,抱着何济胳膊用力晃了晃,野性的眸子亮晶晶的,“唰唰几下就把坏东西赶跑了!”她对何济的崇拜简直溢于言表,脚踝处的情蛊传来一阵愉悦的悸动。
何济侧头看她,嘴角勾起那抹让唐蜜儿心跳加速的痞帅弧度,故意压低声音逗她:“这就厉害了?等回去教你画驱邪符,比这更厉害,要不要学?”
“要要要!”唐蜜儿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随即又想到什么,小脸一垮,苦兮兮地看着他,“不过…济哥哥…画符是不是也要像打坐那样…不能动不能说话…还不能偷吃蜜饯啊?”她可还记得上次学“净秽符”的“惨痛”条件。
她那副又期待又怕“吃苦”的可爱模样,把众人都逗笑了,连沉浸在悲痛中的沈雁秋都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山涧旁凝重的气氛终于被这笑声冲淡了几分。
“好了,簇簇拥拥的,像什么样子。”楚晚晴适时开口,恢复了那副慵懒中带着狡黠的神情,目光扫过众人,“此地不宜久留,影渊的狗鼻子灵得很。雁秋妹妹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半字先生,借一步说话?关于这匣子,还有昨晚的‘货’,有些‘账’…得算算清楚。”她特意在“账”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意有所指。
何济会意,对唐蜜儿等人温声道:“蜜儿,你陪雁秋姑娘先回村子休息,让青萝煮些安神的汤药。疏月,映雪,路上小心。”
“嗯!济哥哥放心!”唐蜜儿立刻挺起小胸脯,像领了军令状,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还有些虚弱的沈雁秋,“雁秋姐姐,我们走,我扶你!回去我给你煮最甜的百花蜜露,保管什么惊吓都吓跑!”她声音清脆,充满活力,努力驱散着沈雁秋心头的阴霾。
沈雁秋感激地看了唐蜜儿一眼,又深深望了何济一眼,在唐蜜儿和江氏姐妹的陪伴下,缓缓朝新蛊村方向走去。
待她们走远,山涧旁只剩下何济与楚晚晴两人。晨风吹拂,溪水叮咚。
楚晚晴随意找了块溪边光滑的大石坐下,姿态慵懒,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坐。站着说话,累得慌。”那语气,仿佛招呼老友闲聊。
何济也不拘谨,在她身旁坐下,距离不远不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阳光透过树隙洒落,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喏,你的‘利息’。”楚晚晴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更小的、用火漆密封的皮囊,抛给何济,“昨晚疤面狼那儿‘顺’来的。除了那批‘货’,就数这个最值钱。黑风寨这些年打家劫舍、勾结官府甚至影渊的暗账,全在里面。有了它,足够让武陵六郡的官老爷们头疼一阵,也能让某些人…寝食难安。”她嘴角勾起一抹狐狸般的狡黠笑意。
何济接过皮囊,入手微沉,并未立刻打开。他知道,楚晚晴口中的“利息”,远不止这区区一本暗账。“楚楼主特意支开旁人,不会只是为了给我这本账册吧?”
“聪明。”楚晚晴打了个响指,眼中狡黠更盛,“我喜欢和聪明人谈生意。”她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何济,一股淡淡的、如同幽兰般的冷香袭来,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神秘,“昨晚那黑袍人…隔空一指断树…用的可不是寻常武功。那手法…我曾在听风楼一份尘封的绝密卷宗里见过描述…与百年前销声匿迹的‘蚀骨魔指’极其相似!”
蚀骨魔指?!何济心头一凛!这名字他也在《测字玄机录》的旁注中见过,被列为极其阴毒邪门的禁忌之术,早已失传!
“据传,此术需以活人精血怨气为引,修炼过程惨绝人寰,威力歹毒无比,中者经脉寸断,魂魄受蚀,生不如死!”楚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影渊竟掌握了这种邪术…其底蕴和残忍,远超我们之前的预估!”
她顿了顿,观察着何济的神色,继续道:“还有那乌木匣里的断弦和残页…残页上的朱砂印记,我认得。是前朝内库‘琅嬛秘府’的专用标记!那半页残纸,恐怕就是当年沈家所藏《璇玑字解》的一部分!”
何济眼神骤然锐利!《璇玑字解》的残页!影渊故意留下此物,其心可诛!既是引沈雁秋心神激荡,也是向何济示威——看,你们苦苦追寻的东西,就在我手中!
“影渊抛出此饵,狼牙坳乃至整个武陵西境,恐已成风暴之眼。”楚晚晴总结道,语气恢复了慵懒,“半字先生,这盘棋,越来越有趣了,也…越来越烫手了。”
何济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溪边湿润的沙地上划动着。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神情专注而深邃。楚晚晴也不催促,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指尖的动作。
片刻,何济停下指尖,沙地上清晰地留下一个字——
**“匣”**!
“‘匣’字,外为‘匚’,藏纳之器;内为‘甲’,护身之壳,亦指代首、开端。”何济凝视着沙地上的字迹,声音沉缓,如同解读天机,“此字格局,外有容器,内有护持,看似密不透风,固若金汤。”
他指尖在“匚”部划过:“此‘匚’形,沙痕方正,棱角分明,如同精铁所铸之牢笼,将内中之物紧紧锁闭。正影射影渊行事,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如同设下精铁牢笼,欲将我等困于其中!”
指尖又移至“甲”部:“然此‘甲’字,沙粒松散,尤其这最后一竖,笔意虚浮,收笔乏力!如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护身之甲,徒有其表,根基不稳!此乃影渊看似强大,实则内部必有疏漏、或所求之物根基未稳之象!”
最后,何济的指尖点在“匣”字的中心空处,声音带着洞穿迷雾的锐利:“破局关键,不在强攻其‘匚’(外壳),而在洞察其‘甲’(内核)之虚!影渊抛出残页为饵,其‘甲’之虚,便在于这‘饵’本身!他们需要这‘饵’引动风云,搅乱视线,掩盖其真正的目的或弱点!此‘匣’,困不住人,反露破绽!”
一番拆解,引动沙地上的“匣”字仿佛都带上了一丝被看穿的裂痕!楚晚晴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轻赞:“好一个‘破甲观虚’!半字先生这测字解局的本事,当真令人叹为观止!听君一席话,胜过我楼中密探奔波数月!”她话锋一转,带着狐狸般的狡黠,“不过…光看出‘甲’虚还不够,得知道它‘虚’在何处,才能一击必中,对吧?”
何济抬眼,对上她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所以,楚楼主的情报,该亮出真正的价码了。”
楚晚晴笑了,笑得像只偷到鸡的小狐狸。她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第一,龙岩老狐狸的确藏在狼牙坳,但不在疤面狼那边。他被影渊的人秘密安置在靠近后山‘鬼愁涧’的一处天然石窟里,守卫极其森严,且有…古怪的阵法守护,我的人折了两个,都没能靠近。”
“第二,”她收起一根手指,“影渊在武陵西境的活动,近期突然变得异常频繁且…急躁。似乎在疯狂寻找什么东西,或者…在为什么大事做准备。目标…似乎与几处古老的地脉节点有关,其中一处,就在你们新蛊村附近!”
“第三,”最后一根手指也收起,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收到风声,天机阁…有动作了。并非针对你,而是…他们的内部似乎出现了某种分裂。一部分人,行踪诡秘,似乎…与影渊有染!目标同样指向武陵!”
三条情报,每一条都石破天惊!龙岩的下落、影渊的异动、天机阁的内乱!武陵西境,已然成为多方势力角逐的漩涡中心!
何济眼神深邃,消化着这些信息。楚晚晴的情报网果然无孔不入,这些消息的价值,远超那本暗账。
“楚楼主的价码,很重。”何济缓缓道,“想要何某用什么来换?”
楚晚晴凑得更近了些,幽兰般的冷香几乎萦绕在何济鼻尖。她红唇微启,吐气如兰,声音带着一丝诱惑和不容置疑:“简单。我要你…帮我测一个字。”
“哦?”何济不动声色,“测何字?为谁而测?”
楚晚晴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她伸出纤纤玉指,蘸了点溪水,并未写在沙地上,而是直接在何济面前的空气中,凌空写下一个清秀却带着一丝凌厉锋芒的字迹——
**“渊”**!
水汽在空中短暂地凝聚成字,随即消散。
“就测这个‘渊’字。”楚晚晴收回手指,目光紧紧锁定何济的眼睛,仿佛要透过他的瞳孔看穿他的灵魂,“测…它最终的结局。”
测“渊”之结局?!这分明是直指影渊的命脉!楚晚晴此举,既是试探何济对影渊的态度和手段,也是…在为自己谋一条后路?或者,有更深层的牵扯?
何济迎着她的目光,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溪水的流动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变得遥远起来。
就在何济即将开口解读这凌空水字之“渊”的刹那!
“济哥哥——!”一声带着哭腔和无比惊惶的呼喊,如同撕裂布帛般,从新蛊村方向的山道上远远传来!
是唐蜜儿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何济和楚晚晴脸色同时一变,霍然起身!
只见唐蜜儿跌跌撞撞地狂奔而来,小脸上毫无血色,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野性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她身后,江疏月抱着昏迷不醒的江映雪,脸色铁青,脚步踉跄!而沈雁秋则脸色惨白地跟在后面,怀中紧紧抱着焦尾琴,琴身…竟在微微震动,发出低沉不安的嗡鸣!
“济哥哥!不好了!村子…村子出事了!”唐蜜儿扑到何济面前,泣不成声,“映雪…映雪她突然就晕倒了!嘴里…嘴里一直说…说‘好多眼睛…红的…黑的…在土里…在房子里…盯着我们…好可怕…’ 然后…然后就…”
江疏月将昏迷的江映雪小心放下,一向冷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雪昏过去前…最后指着村子的方向…说…说‘祭坛…活了…它在…看着…所有人…’”
祭坛…活了?!
何济心头猛地一沉!目光如电射向新蛊村方向!一股极其隐晦、却冰冷怨毒、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恐怖气息,正如同苏醒的巨兽,缓缓从那个方向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