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轩的邀请带着温润如玉的笑意,眼神深处却藏着不容错辨的试探与审视。那袖口银线绣成的精致“文”字徽记,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在何济的感知中缓缓游动。
“测路?”何济浑浊的老眼迎上柳文轩的目光,嘶哑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柳公子的路,心思太重,脚步太急,怕是容易…崴了脚。”他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姿态闲适得像在谈论天气。
柳文轩笑容不变,折扇轻摇:“先生真会说笑。路在脚下,也在心中。心若不明,路自然难行。先生慧眼如炬,定能指点迷津。不如…”他上前半步,姿态放得更低,语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移步隔壁雅间?那里清静,好让先生专心拆解天机。在下已备好上等的‘雪顶含翠’,静候先生与…几位姑娘光临。”
“不必了。”一个清冷如冰泉的声音响起。苏明雪放下茶杯,杯底与杯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带着拒绝意味的轻响。她并未看柳文轩,眸光落在窗外,仿佛那喧嚣的街景比眼前这位俊朗公子更有吸引力。“此处临窗,视野开阔,风水正好。要测,便在此处测。”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无形的气场,让雅座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柳文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又化为温和的笑意:“苏姑娘快人快语,是在下考虑不周了。那便在此处…”他话未说完,却被何济打断。
“测字嘛,讲究的是个机缘。”何济放下茶杯,嘶哑道,“老汉今日连解两字,心神耗损,不宜再动。柳公子的路,还是自己慢慢摸索为好。”他站起身,佝偻着背,对林青萝和唐蜜儿道:“丫头们,茶也喝了,景也看了,该寻个落脚地歇息了。这镇子风大,吹得老汉骨头疼。”
他毫不拖泥带水,竟直接下了逐客令。林青萝乖巧地应了一声,立刻起身收拾东西。唐蜜儿更是早就坐不住,闻言立刻跳起来,对着柳文轩做了个鬼脸,虽然她易容后只是个普通丫鬟模样,但那灵动的眼神依旧泄露了她的不屑。
柳文轩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他深深看了何济一眼,又扫过苏明雪清冷的侧颜和林青萝温婉却透着疏离的眉眼,最后落在唐蜜儿那带着野性挑衅的目光上,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似惊艳,更似…算计。
“既然先生乏了,那在下改日再登门请教。”柳文轩风度翩翩地拱手,折扇“唰”地收起,“只是…桃源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生若寻落脚之处,城南的‘归云居’倒是清幽雅致,报上在下的名号,掌柜的定会好生招待。”他留下这句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下楼离去。
“假惺惺!”唐蜜儿对着柳文轩的背影小声啐了一口,“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济哥哥,我们真要去他说的那个什么‘归云居’?”
“去?”何济嗤笑一声,一边佝偻着下楼,一边用只有身边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那地方怕是龙潭虎穴,等着我们往里钻呢。这柳文轩,和那‘半’字旗脱不了干系。他袖口那个‘文’字,与那钱胖子管家袖口的标记一脉相承,只是更隐秘,更精致。桃源镇,是他们的地盘。”他语气笃定,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
四人结了账,迅速离开望江楼。何济并未在镇上停留寻找客栈,而是直接驾着马车出了桃源镇南门,一头扎进了镇外连绵起伏的莽莽群山之中。夕阳将层林尽染,山道崎岖,马车颠簸,四周古木参天,藤蔓虬结,鸟鸣兽吼之声隐隐传来,显得格外幽深寂静。
“济哥哥,我们这是要去哪?”林青萝看着窗外越来越茂密的原始山林,有些不安地问。苏明雪也微微蹙眉,看向何济。
“找个能安心说话的地方。”何济的声音恢复了清朗,一边小心驾驭着马车在狭窄的山道上行进,一边道,“这山里,总比那处处是眼睛的镇子强。蜜儿,你对这附近熟,可知道有什么僻静安全的落脚点?最好…离五毒寨近些。”他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唐蜜儿眼睛一亮:“有!翻过前面那座鹰嘴岩,有个废弃的山神庙!小时候我和阿爹打猎迷路还在那儿避过雨呢!地方隐蔽,知道的人很少!而且…”她脸上露出一丝狡黠又期待的笑容,“离我们五毒寨的后山,也就半日脚程了!”想到或许能回家,她的声音都轻快起来。
“好,就去那里。”何济一抖缰绳,加快了速度。夕阳的余晖透过浓密的树冠,在崎岖的山道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洒落的碎金。
然而,就在马车即将绕过一处怪石嶙峋的隘口时,何济猛地勒住缰绳!“吁——!”
马车骤停。前方不远处的山道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棵碗口粗的枯树,显然是被故意砍断推倒,彻底阻断了去路。
“小心!”苏明雪清冷的声音几乎与何济的示警同时响起。她敏锐的感知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极其细微的、带着腥甜气息的异样波动!
话音未落!
嗖!嗖!嗖!
数道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从两侧密林深处疾射而出!目标并非马车,而是拉车的两匹健骡!
那东西速度极快,在夕阳余晖下只闪过几道细如发丝的金色微芒!两匹骡子甚至来不及嘶鸣,庞大的身躯便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轰然软倒,口鼻瞬间溢出黑紫色的污血,顷刻间便没了声息!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腐败气味迅速弥漫开来!
“金线蛊!”唐蜜儿失声惊呼,小脸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惊怒,“是寨子里‘噬心一脉’的绝毒蛊虫!见血封喉!”她下意识地挡在何济和林青萝身前,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兽皮小囊上,周身散发出一种野性而警惕的气息。
“何方宵小!藏头露尾,滚出来!”何济厉声喝道,佝偻的身形瞬间挺直了几分,浑浊的老眼精光四射,锐利如刀锋般扫向两侧幽暗的密林。他并未慌乱,心中反而一片冰寒彻骨——对方动用五毒寨的独门蛊术,目标明确,下手狠辣,绝非寻常拦路劫匪!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地上两匹骡子尸体散发的浓重死气。夕阳沉入山脊,暮色如同巨大的墨色帷幕,迅速笼罩下来,将隘口附近渲染得一片阴森。
“济哥哥!你看那边!”林青萝眼尖,指着前方隘口上方一处陡峭的岩壁。只见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穿着苗疆彩裙的身影正艰难地攀附在嶙峋的岩石上,似乎想翻越隘口逃走。然而她身形摇摇欲坠,动作极其僵硬迟缓,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突然,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从数丈高的岩壁上直坠而下!
“啊!”林青萝吓得捂住了嘴。
“救人!”何济当机立断,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从车辕上掠出!他动作快如鬼魅,哪里还有半分老态?苏明雪的反应同样迅捷,素白身影一闪,紧随其后。两人身法如电,几个起落便已冲到岩壁之下。
那坠落的苗女身影已近在咫尺!何济看准时机,双臂灌注柔和却坚韧的内劲,凌空一托一引,精准地卸去了大部分下坠之力。苏明雪则在他身侧,素手轻拂,一股柔韧的力道如同无形的网兜,稳稳地托住了苗女的身体,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将那坠落的苗女安然接下,轻轻放在地上。
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三人看清了这苗女的模样。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深邃明艳,带着苗疆女子特有的野性之美。然而此刻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中透着一股诡异的青灰,嘴唇更是呈现出深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数条细如发丝、闪烁着黯淡金芒的“线”状物,如同活物般在她皮肤下微微蠕动!正是刚才袭杀骡子的“金线蛊”!
“蜜儿!快来看!”何济沉声道。
唐蜜儿已飞奔过来,看到苗女的样子,特别是她皮肤下蠕动的金线,脸色剧变:“阿桑?!怎么会是她!”她扑到苗女身边,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愤怒,“她…她是寨子里最擅长培育药蛊的姐妹!噬心一脉的混蛋!他们竟敢对自己人下这种绝户蛊!”
“认识?”何济皱眉,手指已搭上苗女阿桑冰冷的手腕。意念沉入“心正则术正”之境,瞬间感知到一股极其阴毒、充满破坏力的异种能量正盘踞在阿桑的心脉附近,那些“金线蛊”正是这异种能量的载体和爪牙!它们正在疯狂吞噬阿桑的生命精元!
“是‘噬心蛊’的变种!比单纯的金线蛊更毒!”唐蜜儿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些蛊虫受控于母蛊,会钻入心脉,啃噬心血!阿桑撑不了多久了!”她手忙脚乱地翻找自己的兽皮小囊,拿出几个颜色各异的小瓶子,却显得手足无措,“我…我的药蛊品阶不够,压制不住这种变种噬心蛊…”
“别慌!”何济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人心的力量。他收回诊脉的手指,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绝对的自信。“蜜儿,封住她神阙、膻中、巨阙三穴,锁住心脉气血,减缓蛊虫侵蚀速度!青萝,取你的‘冰魄针’,刺她百会、印堂、太阳三穴,护住灵台清明!明雪,劳烦警戒四周,防止宵小再施暗算!”他语速飞快,指令清晰明确。
“是!”林青萝立刻应声,小手飞快地打开药囊,取出寒光闪闪的银针。
唐蜜儿被何济的镇定感染,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指尖凝聚起淡淡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绿色气息,精准地点向阿桑胸腹要穴。
苏明雪无声点头,素手按在布囊中的剑柄上,身形如松,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扫视着四周愈发浓重的黑暗,一股无形的锐气弥漫开来,将这片区域笼罩。
何济自己则盘膝坐在阿桑身侧,闭上双眼。心神彻底沉入“心正则术正”的浩瀚境界。意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阿桑紊乱的经脉游走,清晰地“看”到那些盘踞在心脉附近、如同跗骨之蛆的金线蛊虫。它们贪婪地吞噬着生机,散发出令人厌恶的阴毒气息。
“心火为引,正气为炉…”何济心中默念《医蛊双生经》中的奥义。他调动起体内那融合了意念、温和醇厚的内息,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如同一缕最纯净温暖的阳光,缓缓注入阿桑体内。这内息并非强行攻击蛊虫,而是带着一种“净化”与“抚慰”的奇异力量,悄然包裹住那些躁动噬血的金线蛊虫。
奇迹发生了!那些原本凶戾无比、疯狂扭动的金线蛊虫,在接触到这股温暖醇和、充满勃勃生机的意念内息时,动作竟然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它们像是遇到了天生的克星,本能地感到畏惧,吞噬生机的速度骤然减缓!
“就是现在!”何济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爆射!他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点肉眼可见的、温润如玉的白色毫芒!那毫芒并非锐利,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直指本源的力量!
嗤!嗤!嗤!
他的指尖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点在阿桑心口附近几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微鼓胀之上!每一指点下,都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烙铁烫在冰面上的嗤响!
“呃啊!”昏迷的阿桑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身体剧烈地一颤!只见那几处被点中的皮肤下,原本蠕动的金线蛊虫瞬间僵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随即化作几缕细微的黑烟,从毛孔中逸散出来!那阴毒的气息也随之消散!
何济动作不停,指尖毫芒流转,配合着林青萝的冰魄针镇守灵台,引导着唐蜜儿封穴锁脉的药蛊之力,三股力量在他精妙绝伦的操控下,形成一张无形的净化之网,在阿桑体内犁庭扫穴!所过之处,那些凶戾的金线蛊虫纷纷僵直、消融、化为黑烟!
这过程看似简单,实则凶险万分,对意念的掌控、内息的精纯、时机的把握要求到了极致!稍有差池,不仅蛊虫反噬更烈,阿桑脆弱的心脉也会瞬间崩毁!然而在何济手中,这一切却显得行云流水,举重若轻!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色却依旧沉稳,专注的神情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有魅力。
林青萝看着何济专注救人的侧脸,看着他指尖那神奇的白芒,杏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痴迷,小脸激动得泛红。唐蜜儿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自己寨子里令人闻风丧胆的绝毒蛊虫,竟能被人以如此匪夷所思、近乎“净化”的方式破解!看着何济那沉稳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侧影,她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震撼、依赖和异样情愫的感觉悄然滋生。
终于,何济指尖的白芒缓缓敛去。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脸色略显苍白,那是心神高度集中后的正常消耗,眼神却依旧明亮锐利。再看阿桑,脸上的青灰死气已然褪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嘴唇的深紫色也淡去不少。皮肤下那些蠕动的金线,已消失无踪。
“蛊毒暂时压制住了,侵入心脉的也被我拔除了大半。”何济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但母蛊未除,根源尚在,还需蜜儿你的独门药蛊配合青萝的汤药,慢慢调养拔除余毒。”他看向唐蜜儿,眼中带着信任和鼓励。
唐蜜儿看着阿桑明显好转的脸色,眼圈一红,重重地点头:“嗯!交给我!”她看向何济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光彩,那野性的小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近乎温顺的依赖。
苏明雪一直警惕着四周,此刻见危机暂时解除,也微微松了口气。她看向何济的眼神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流悄然涌动。她默默地取出一方素白洁净的丝帕,走到何济身边,没有言语,只是极其自然地将丝帕递到他面前,示意他擦去额角的汗水。
何济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漾开温暖的笑意,很自然地接过带着淡淡冷梅幽香的丝帕:“谢了,明雪。”这简单自然的互动,落在林青萝和唐蜜儿眼中,却让两人心头都莫名地泛起一丝微澜。
就在这时,昏迷的阿桑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悠悠醒转。她茫然地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当看清眼前唐蜜儿的脸时,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和巨大的惊恐!
“蜜…蜜儿?!快…快跑!”阿桑的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极度的恐惧,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手指死死抓住唐蜜儿的衣袖,“寨…寨子出事了!噬心…噬心一脉叛变了!他们…他们奉了‘渊’字令牌…要抓所有忠于老寨主的人!阿爹…阿爹让我带着…带着这个…逃出来找你…”她说着,艰难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染血的粗布紧紧包裹的小物件,塞进唐蜜儿手里。
血布被唐蜜儿颤抖的手揭开一角,露出的,赫然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木、入手温凉沉重的令牌!令牌边缘雕刻着繁复古老的苗疆图腾,而令牌中央,一个深青色的、笔锋凌厉如刀、带着无尽杀伐之气的字,在暮色中刺入所有人的眼帘——
**“渊”!**
与此同时,阿桑的目光越过唐蜜儿,落在何济那张易容后布满“皱纹”的脸上。当她的视线触及何济那双深邃如星海、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时,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见了鬼魅!她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何济:
“你…你的眼睛…不…不可能!那幅画…那幅‘天机阁’悬赏的画像…那个‘天命者’…是你?!他们…他们真正要找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