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初,晨光穿牖而入,映室皆明。余徐起,欲躬治佳馔。盥栉既毕,乃欣然步下楼去。
市井悄寂,罕有行人,常人皆寐至日午方寤。列肆珍馐毕陈,余于鳞次摊位间精挑细选,得鲜肉糜与青葱焉。归宅后,置二物于砧板之上,择椒盐少许,挹蚝油数滴,徐以箸调之。盐粒渗入肉糜,若髓通脉;蚝油流光映葱翠,气韵相谐。复以箸抄转,使百味周流,须臾间,馅料匀饬而香郁四溢。
血族商肆无现成饺皮。余方踌躇间,购制饺面之奇器。嗟乎!血族之生活小电器,诡谲精工,宛若芥子纳须弥,凡思所及,无不可造。
遂取新购之机巧,以沸汤濯其内釜,复以面粉制饺面,涤器三次,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新器未谙阴阳,必历火候乃安。”
机发嗡鸣,如老匠运斧。粉水交融,渐成团状,莹若脂玉。继而自动升温酵发,氤氲如烟霞缭绕。待面醒已,机复振作。双杵翻飞,若龙戏珠,面团旋化琼瑶碎玉。裁切为骰子大小,碾转间,圆皮流转,薄似蝉翼而韧若金箔。
至若作面,更见玄妙:机首吐纶,素手拈诀,粗若箸,细则如丝。调其弦轴,或韧若云锦,或脆若霜枝。
昨游唐人坊,见元心过饺子肆而驻足。
元心叹曰:\"此乃故乡圆月之味,骨肉团圆之思也。\"其言谆谆,竟出自机巧人偶之口。
余闻之愕然,暗忖:\"机关造物安得此缱绻情思?较之凡人,犹有过之而无不及矣!\"
默然记之于怀,归而汲汲营庖事。
吾亲为元心制饺。和面调馅毕,乃将成饺谨置笼屉,留隙以疏,其器乃精铁所铸,底置镂空细网,随需衬以合宜之蒸纸。
待釜上云腾,时维卯初。
盥手毕,解衾就枕。及辰时二刻,元心寤焉。
与卿共枕,如卧芙蓉之榻,暖雾透衾,四肢百骸俱融。恍惚间复返丰都旧日。曩昔每夕酣眠,皆若堕云锦之梦境,晨起则神采焕然,若获新生。
忆昔宅中久无铜鉴,盥洗之所亦无鉴悬。盖有数载,吾畏对轩辕,自惭形秽,心如垢塞。目不敢视瞳仁,恐见其中幽暗苦楚;身常觉污浊缠身,厌弃憎恶,浓若墨渰,凝而不散。此段暗室穷途,自厌形骸,竟至不识己身为何物矣。
昔元心购镜于市肆,椭圆如璧,边框素白,好之尤甚。镜大八尺余长,六尺许广,莹然若冰鉴悬梁。吾临镜观己,神采温婉,较昔丰腴,双颊凝脂,颊上微晕似霞。
忆昔在女娲族时,纵人肌若凝脂不染尘,虽曝于烈日之下,不焦不灼,盖其族所沐者非羲和之驭日也。
今则玄肤若粟,莹润有光,最喜双眸豁然:黑瞳湛然如漆,白睛清朗似玉,曩者肝胆昭然现于中,未尝有眦赤如丹、眸光滞涩之患。昔年身羸目异,目若丹凤稍长于常人,自谓神情诡谲,深恶痛绝,今始释怀焉。
今朝元心着一袭斑豹纹罗裳,外罩层叠如絮之蓬裙,更缀以瓜子纹领浅桃红衫,发髻作团栾状,甚是伶俐可人。此装乃前日游春时强吾所买,吾尝嗔其裙短不雅,彼辄辩曰:\"此乃内室常服,非供外出之用。\"观其眉目流转间,宛若初桃含露,不复往昔风韵。
忆昔共处时,卿擅曳长袖广裙,垂青丝如瀑,慵懒垂肩,发梢微卷似烟霞。每束高髻时,俏丽可爱;散作长卷时,更添三分慵懒风致。彼时眉眼含春,樱唇微启,举手投足间尽显鬼市女子妩媚天成之态,教人忘却岁月流转。举手投足自成妩媚风流。彼时血族华裳尽极精巧,虽多镂空裁剪,然吾素重端方,见洋女子身穿比基尼于扭捏风骚,亦觉坦然,独不喜元心效彼族装扮,故屡劝卿衣饰宜庄重雅致。
汝常笑吾为迂阔之徒,谓血族衣饰华靡,以露天鹅颈、香肩、乳沟、马甲线、肚脐、大腿为美。然吾终不允其着露脐装、超短裙外出,盖念及昔年共居丰都、夏华寨时,卿于荷塘月下执纨扇半遮面,清风徐来裙裾轻扬,方显女儿清雅本色。今观卿鬓发如云堆鸦,眉眼含春,虽着新装,犹存大家闺秀之风范,岂不较彼族轻佻装扮更胜千倍?
元心性本纯真,犹稚子好嬉。每见市井新衣,辄欣然解囊,虽曰\"仅供闺阁之用\",然购得即喜。尝谓:\"女子着衣多求适己心,何须取悦他人?\"幸其俭约,偶见血族过时裳贱售,十文可得三两素缊。彼族贵新弃旧,季末则贱价倾销,元心但求搭配雅驯、价廉物美,不慕时潮。
忆昔吾庐仅容五袭套装,今则满橱皆其芳泽。启匮笥常笑叹,彼不善叠理,尽悬诸笥架,另置巨篮纳亵衣。尝诲以售衣铺肆整饬之法,虽习得卷叠之术,终不肯躬身为之。其倔强乃本性使然,非近岁所染。即此机巧亦染其“反骨”,竟作垂髫小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