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光的战马如离弦之箭冲出石盘峪的谷口,铁蹄踏碎泥泞,溅起的污水在两侧石壁上绽开朵朵黑莲,随即又被雨水冲散。
下一瞬,他单手持槊,另一只手猛地勒紧缰绳,战马前蹄高高扬起,鼻息喷出的白汽在冷雨中凝成转瞬即逝的雾花。
竟然没有伏兵?
谷口外只有一片被暴雨冲刷的荒野,远处山影如伏兽般蛰伏在雨夜里,除了风雨声,再无半点动静,就连刚才的那些箭矢都不知射去了哪里。
刘守光将马槊横在身前,槊锋上的雨水汇聚成线,一滴一滴砸进泥里。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又缓缓放大,眉头拧成一道深深的沟壑,眼神也从高度紧张逐渐变成错愕,像是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没人?怎么可能?”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裹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却又被更深的疑虑撕得粉碎。方才箭雨如蝗,耳中仿佛听到了惨叫声,是错觉吗?
这不对,太不对了。
如果不是错觉,谷口为何见不到一兵一卒?这不合常理,真要伏击,怎会只在谷内放箭儿不截杀呢?即便是最蹩脚的领兵之将,也断不会犯如此荒唐的错误,更何况汴军主将是李思安,怎么可能呢?
身后的骑兵陆续涌出谷口,紧绷的弓弦突然松弛,反倒让人无所适从。有人大口喘息如搁浅的鱼,有人低声咒骂着抖落甲胄上的箭矢,更多人则茫然四顾,仿佛在确认这是否又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陷阱,更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如此毫发无损地冲了出来。
元行钦策马上前,铁甲上几处箭痕犹在,雨水冲刷着渗出的血丝,在甲片上勾勒出诡异的纹路,“将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围堵?”
刘守光的指节在马槊上泛白,没有回答元行钦的疑惑,也给不出答案,他缓缓转动槊杆,让任凭雨水冲刷锋刃,目光却始终锁死远处的黑暗,那里静得可怕,静得...像是在酝酿什么。
单廷珪倒不在意,啐了一口唾沫,咧嘴笑道:“娘的,吓老子一跳!还以为真要栽在这儿!”他拍了拍马颈,转头对刘守光道:“将军,汴军果然都是没卵子的孬种,只敢躲在暗处放冷箭,根本不敢与我们正面搏杀。”
刘守光依旧沉默不语,而这份沉默则像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令所有人的心又揪了起来。
刘守光缓缓摇头,动作很慢,继而又微微侧首倾听,雨水顺着铁盔流下,在下巴凝成一道水线。风声、雨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手指因紧攥槊柄而发白。
“不对。”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哪里不对,他说不出来,李思安绝不是孬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这当中必定有蹊跷。
“不对”二字让骑兵们原本松懈的神情又紧绷起来,有人不安地摸了摸箭囊,有人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长槊,夜风卷着冷雨扑在脸上,像是一双双无形的手扯紧每个人的神经。
“走!”刘守光突然暴喝,嗓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快走,赶紧离开这里!”
说罢,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再度冲进雨幕。身后的骑兵不敢耽搁,慌忙跟上,可所有人的眼神都在不断扫视两侧,仿佛黑暗里随时会射出致命的箭矢,这种感觉比任何明刀明枪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这安静,真的比厮杀更让人心慌。
山谷内,血腥味愈发浓重。
高裕踩着泥泞的山坡下来,靴底碾过几支折断的箭杆,发出细碎的断裂声。他环顾四周,嘴角微微扬起,谷底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具人与马的尸体,但更多的则是那些失去主人、在雨中茫然徘徊的战马。
“赚了!”程保咧开的嘴始终合不拢,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少说也有七八十匹好马,这次真的是赚大发了。”
“做好警戒!”
高裕点点头,抬手一挥,身后的军卒立刻散开,有人面向谷口警惕作防,有人翻动尸体,防止有未死的骑兵暴起伤人,也有人熟练地收拢那些无主的战马。马儿受了惊,有些不肯就范,军卒用套索勒住马的脖颈,硬生生拖拽到一旁。
“救…救我……”
微弱的呻吟声从尸堆间传来。
高裕循声望去,看到一名骑兵被压在马尸下,半边身子浸在血水里,一只手颤巍巍地伸向空中,五指痉挛般地抓握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希望。
高裕走过去,靴子踩进血泊,溅起暗红的泥浆。他低头看着骑兵,很年轻,最多不过十八九岁,死去的战马压住了他的下半身,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在雨水中晕开淡淡的粉色,眼睛却亮得吓人,里面盛满了对生的渴望。
“求…求您…”骑兵的嘴唇颤抖着,声音细若蚊蝇:“我降,求您救救我…”
高裕面无表情地抽出横刀,刀身在雨水中泛着冷光,映出骑兵骤然收缩的瞳孔。
“很快就不痛了。”
高裕的声音轻柔得像是情人的低语。
他单手按住年轻人的额头,感受着掌下剧烈的颤抖。刀锋划过咽喉时,年轻人的喉结还在上下滚动,似乎还想说什么。
最终,年轻骑兵眼中的光亮熄灭,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砸进血泊里,溅起几滴暗红的液体。
不远处,程保正蹲在一具尸体旁,粗暴地掰开死者的手指,夺下一柄精致的马刀,“啧,刃口不错,好东西。”他吹了一声口哨,随手将刀插进自己的腰带。
“赶紧处理干净,随后去坝上!”高裕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
军卒们沉默地穿梭在尸堆间,每当发现还有气息的伤者,他们便干脆利落地补上一刀,有人会哀求,会痛哭,会挣扎着爬行,但最终都化作刀下亡魂。
没有人犹豫,也没有人说话,仿佛他们收割的不是人命,而只是战场上再普通不过的杂草,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此刻躺在地上的是他们,对手也会如此。
一匹黑马突然发出凄厉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不肯让人靠近,它的主人就躺在不远处,一支羽箭贯穿了他的眼眶。
高裕缓步上前,伸手抚上马颈暴突的血管,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黑马渐渐平静下来,打着响鼻,湿漉漉的眼睛里映出高裕冷硬的面容。
“好马。”
高裕低声道,手指梳理着马鬃,“以后跟着我吧。”
雨未停,山谷里再次响起马蹄声,也会偶尔传来刀刃入肉的闷响,当最后一匹战马被套上笼头,高裕回头望了一眼满地的尸骸,轻轻吐出一口气。
“走!”
马蹄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山谷中那些再也不会闭合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无尽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