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镜墟归客
暮春的雨丝如银针，穿透林府三重飞檐时，林烨袖中仙人镜泛起细碎金光。怀中的安娜将脸埋进他染血的衣襟，指尖攥紧他腰间悬挂的青玉双鱼佩——那是林娘子婚前亲手雕的，双鱼尾端还凝着未化的冰裂纹。
\"公子，主母今日晨课已焚了第三炉沉水香。\"管家老陈撑着油纸伞候在月洞门，目光扫过安娜露在斗篷外的银发，喉结滚动着没说出后半句。林烨闻到风中若有似无的龙涎香，那是林娘子惯用的香篆，此刻混着雨气，竟像极了八年前他重伤垂危时，枕在她膝头闻到的药香。
正厅暖阁的鎏金兽首炭盆烧得正旺，林娘子端坐在酸枝木榻上，素白襦裙外罩着墨绿云锦披风，腕间翡翠镯子随抬手的动作轻响。她拨弄着鎏金香炉里的香灰，直到看见林烨肩头的安娜，指尖突然捏碎了半片沉香。
\"这就是你说的'天道指引的有缘人'？\"她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却在尾音泛起冰碴，\"仙人镜碎了三道纹，你带个西洋女娃回来，倒像是举着休书砸我脸面。\"
安娜往林烨身后缩了缩，她听不懂大华话，却能感觉到对面女子眼中的冷意。林烨的手掌按在她发顶，这个动作曾在西伯利亚的暴风雪中为她挡住无数刀光，此刻却在妻子注视下生出几分僵硬。他解下腰间双鱼佩放在案上，玉纹里渗出的血丝在烛火下格外刺目：\"镜灵说她是......\"
\"镜灵？\"林娘子突然笑起来，抓起案上的茶盏掷向仙人镜，青瓷碎成八片的刹那，镜面映出无数重叠的光影——极北冰原上安娜为他吸出毒血的唇，波斯市集里她为他包扎伤口的手，还有长安城破那日，自己跪在镜前哭碎的双鱼灯。\"八年前你说要去寻天道，我替你守着林府，替你给婆婆侍疾送终，你倒好，带着镜子和野女人绕了地球一圈！\"
炭盆里的火星突然爆响，林烨袖中剑气不受控地溢出，在青砖上刻出半寸深的纹路。安娜仰头看他紧咬的下颌，想起在撒哈拉沙漠时，他也是这样的神情望着东方，那时她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在想长安的槐花\"。
\"阿蘅，你听我解释......\"林烨向前半步，却见林娘子从袖中抽出半卷泛黄的纸页。那是他三年前从大食国寄来的信，末尾被水渍晕开的\"珍重\"二字，此刻被她用朱砂圈成刺目的红团。
\"解释什么？\"她站起身，披风滑落在地，露出内衬上绣的并蒂莲——那是她十六岁时学的第一样绣活，\"是解释你用仙人镜带着她穿越大漠时，可曾想起我每月十五在镜前摆的百合？还是解释你在伦敦铁塔上看雪时，知不知道我在曲江池捞起你娘的金钗？\"
安娜突然拽了拽林烨的袖子，用拉丁语低声说：\"她很伤心，我们该走。\"她的金发沾着雨珠，在火光下像团温暖的光晕。林烨望着妻子泛青的眼尾，突然想起成亲那日，她盖头下露出的睫毛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像春日湖面上的蝶。
他抬手按住仙人镜，镜面泛起涟漪，映出三年前那个暴雨夜。那时他在大食国边境被黑袍人追杀，镜灵突然显现，说唯有带安娜回大华才能修补镜心。他摸着胸口还在渗血的剑伤，望着安娜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身影，想起出发前妻子在他掌心写的\"平安\"二字，最终解下腰间玉佩掷向追兵。
\"阿蘅，仙人镜碎了三道，是因为我用镜力替她挡了三次天劫。\"他从怀中取出个羊皮袋，倒出里面的沙砾——金黄的是撒哈拉的沙，银白的混着西伯利亚的雪，还有粒暗红的石子，嵌着大食国的血玉碎末，\"每过一境，镜灵就会记下一道劫数。你看这粒沙子，里面映的是我们在恒河源头遇袭，她替我挡了三支毒箭......\"
林娘子盯着那堆砂砾，突然抓起案上的镇纸砸向铜镜。镜面应声而碎，碎片飞溅间，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在桃树下给林烨系平安绳，又看见前日里自己对着碎镜补妆时，眼角新添的细纹。
\"所以你就带她回来做平妻？\"她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伸手抚过碎镜边缘，指尖渗出血珠，\"林烨，你可知这三年来，多少人说我是克夫的望门寡？说你早就死在西洋人的枪炮下，是我用妖术困着你的魂......\"
安娜突然伸手握住林娘子的指尖，用生涩的大华话念：\"血，痛。\"她从颈间摘下银十字架，放在林娘子掌心，又指指林烨，再比出抱孩子的手势。林烨愣住了，这是安娜第一次主动接触大华女子，在威尼斯时，她曾被修女教导\"异邦人皆有罪\"。
林娘子望着掌中的十字架，银质雕花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却在某个角度折射出微光，像极了林烨第一次带她看的烟花。她突然想起婚前他说\"要娶天下最聪慧的女子\"，那时她躲在屏风后笑，不小心碰翻了茶盏。
\"你们......\"她盯着安娜的眼睛，那是双像地中海一样湛蓝的眸子，此刻盛着水光，竟让她想起自己养死的那只波斯猫儿，\"真的只是为了补镜子？\"
林烨蹲下身，捡起一块镜片，镜中映出三人交叠的影子。他想起在北极圈时，安娜发着高烧还坚持替他修补镜纹，手指冻得发紫却说\"你的眼睛像我家乡的爱琴海\"；又想起昨夜在嘉峪关外，他替安娜挡住最后一道追兵，看着她发间的雪花，突然想念起妻子的螺子黛眉。
\"阿蘅，\"他将双鱼佩重新系回她腕间，玉纹里的血丝竟淡了几分，\"镜灵说，安娜是镜心碎片所化。三年前我在伦敦桥看见她，她脖子上戴着的，正是我十六岁时打碎的镜钮......\"
窗外惊雷乍响，安娜突然指着碎镜惊呼。林烨转头看去，只见所有镜片都浮在空中，拼出一幅流动的星图——从长安出发，经河西走廊、中亚草原、东欧平原，最终在大西洋上画了个完整的圆，回到长安城上空时，星图中央浮现出林府正厅的景象。
林娘子捂住嘴，她看见三年前的自己跪在镜前，泪水滴在镜面上，竟顺着时空长河，落在大西洋某处礁石上，被正在修补镜子的林烨接住。原来每一次她在镜前落泪，都会化作他旅途中的露水；每一次她在香炉里添炭，都会让他在寒夜中感到暖意。
\"所以......\"安娜突然用大华话开口，虽然生硬却清晰，\"我们是一体的。\"她指指自己，又指指镜子，再握住林娘子的手，\"他的血，我的血，你的血，都在镜子里。\"
林烨愣住了，这是安娜第一次说完整的大华句子。他突然想起在波斯市集，有个卖地毯的老人说过\"灵魂会在轮回中碎成千万片，遇到命中注定的人时，碎片会发出光\"。此刻仙人镜的碎片在三人掌心发烫，映出各自眼中的泪光。
炭盆里的香灰突然飞起，在空中凝成三只蝴蝶。林娘子看着其中一只停在安娜发间，翅膀上竟有她绣了一半的并蒂莲纹样；另一只落在林烨肩头，翅膀展开是安娜在威尼斯买的琉璃珠色彩；第三只停在她掌心，翅膀上的纹路分明是仙人镜的古篆铭文。
\"原来......\"她轻声说，指尖抚过蝴蝶翅膀，\"你绕了地球一圈，是为了把我的碎片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