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如同被海水浸透的棉絮,沉沉地压在爪哇港上空,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撕下一角。潮湿的海风裹挟着浓烈的丁香气息,又混着腐木般的咸腥,在港口上空翻涌盘旋,将码头上晾晒的渔网吹得猎猎作响。宝儿立在 “满剌加” 号的艉楼,青铜短剑的穗子被风掀起,一下又一下抽打在她手背,生疼的感觉让她愈发警觉。甲板上,陈阿福正弓着背,带着工匠们用浸油麻绳加固桅杆,木槌敲击木板的 “咚咚” 声混着水手们压低声音的咒骂,在这压抑得近乎窒息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刺耳。
“夫人,罗盘的磁针乱跳!” 哈桑突然踉跄着抓住栏杆,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他怀中的青铜罗盘疯狂震颤,刻度盘上的星象图在月光的映照下,扭曲成诡异而可怖的形状。宝儿顺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只见东南方浓稠如墨的海雾深处,数十点幽蓝的鬼火正缓缓浮现,忽明忽暗 —— 那是阿拉伯战船特有的夜光船灯,在漆黑如渊的海面上,宛如毒蛇冰冷而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拉响铜铃!” 宝儿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呼啸的狂风撕碎。刹那间,港口的十二座望楼同时敲响青铜警钟,刺耳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惊起大片海鸟,它们扑棱着翅膀,发出慌乱的鸣叫。阿卜杜勒带领着大食弯刀队如黑色的洪流冲上甲板,弯刀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森然的冷光;阮文雄率领的交趾水鬼队早已集结在船舷,二十名队员头戴鱼皮面罩,那面罩贴合着面部,在夜色中如同怪物的皮肤。他们腰间挂着葫芦形氧气瓶,外面裹着浸油麻布,瓶口的软木塞系着鲜红的飘带 —— 那是用泉州红漆染就,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寓意着平安,也像是战士们无畏的决心。
“记住,缠住锚链就点火!” 阮文雄的声音闷在面罩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狠劲。队员们一个接一个鱼贯跃入水中,陶制氧气瓶在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很快就被汹涌的海水吞没。海水像粘稠的墨汁,瞬间包裹住他们的身体,冰冷与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靠着瓶中有限的空气下潜,双手奋力划动时,鱼皮手套与水流摩擦,发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一名队员突然拽住阮文雄的脚踝,用力指了指海底 —— 借着微弱的光线,三艘阿拉伯战船的锚链正随着波浪轻轻晃动,铁锚深深扎进淤泥里,如同沉睡的巨兽。
阮文雄立即打出手势,队员们如同训练有素的猎手,迅速散开。他们掏出浸油麻绳,动作娴熟而敏捷,像八爪鱼的触手般缠住锚链。麻绳浸透了桐油与硫磺,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燃起熊熊大火。“嗤 ——” 火折子擦燃的瞬间,海底泛起幽绿的光芒,那光芒在浑浊的海水中摇曳,仿佛来自地狱的鬼火。火苗顺着麻绳攀爬,诡异的是,在海水中竟也烧得噼啪作响,气泡不断往上翻涌。甲板上的雇佣军这才突然骚动起来,他们望着锚链处翻涌的气泡,脸上满是惊恐与疑惑,还未反应过来,火焰已如狰狞的巨兽冲出水面,瞬间将船身吞噬,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震耳欲聋。
“新月阵!” 阿卜杜勒的怒吼穿透熊熊火光。大食弯刀队呈月牙形迅速散开,刀刃寒光闪烁,专门瞄准阿拉伯骑兵的马腿。这些来自沙漠的战马,本就难以忍受热带的湿热,此刻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下,更是惊恐地嘶鸣着,四蹄乱蹬。弯刀划破马肚的闷响、骑兵坠地时痛苦的惨叫,与呼啸的海风、燃烧的火焰声交织在一起,将整个战场变成了人间地狱。宝儿站在高处,紧紧盯着战局,看着雇佣军锁子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她突然想起哈桑之前说过的话:“再坚固的铠甲,也挡不住湿热攻心。”
一名头戴黄金头盔、身披华丽战甲的阿拉伯将领,突然如同疯兽般冲出重围。他的战马列开四蹄,扬起阵阵尘土,弯刀直指宝儿咽喉,脸上满是疯狂与杀意。阿卜杜勒大喝一声,飞身跃起,迎着刀锋冲了上去。两人的弯刀相撞,火星四溅,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流星,有几颗溅落在宝儿的裙摆上,瞬间将布料烧出焦糊的小洞。宝儿闻到那刺鼻的味道,却依旧死死盯着战局 —— 她清楚地看到,阿拉伯骑兵虽然勇猛,但在湿热的甲板上,脚步已开始虚浮,锁子甲下的皮肤被汗水泡得发白,动作也逐渐迟缓。
“放火箭!瞄准腋下!” 宝儿挥动令旗,声音坚定而有力。改良后的神火飞鸦带着长长的尾焰划过夜空,宛如一条条燃烧的火龙。箭头专门淬了桐油与辣椒粉,在夜空中留下一道道猩红的轨迹。火箭精准地射向雇佣军腋下、颈窝等甲胄缝隙,瞬间燃起的火焰让敌军发出凄厉的惨叫。他们在甲板上痛苦地翻滚着,浓烟滚滚升起,遮蔽了月光。阿拉伯战马受惊后更是乱窜,将自己的主人掀翻在地,整个敌军阵营陷入一片混乱。
战斗持续着,喊杀声、兵器碰撞声、火焰燃烧声,交织成一首悲壮的战歌。当最后一名雇佣军首领被阿卜杜勒按在甲板上时,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浑身是血的水手们高举弯刀,发出胜利的欢呼,声音响彻整个港口。有人激动地提议乘胜追击贵族宫殿,将那些压迫百姓的贵族一网打尽。宝儿却静静地望着满地的伤兵,那些阿拉伯士兵蜷缩在甲板上,伤口渗出的血混着海水,在船板缝隙里蜿蜒成一条条暗红色的溪流,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痛苦与绝望。
“停止追击,救治伤兵。” 宝儿的声音在欢呼声中响起,如同冷水浇头,让众人瞬间安静下来。阿卜杜勒不可置信地转头,脸上还沾着敌人的鲜血,大声说道:“夫人!那些贵族坏事做尽,此时不除,后患无穷!”“杀戮换不来安宁。” 宝儿弯腰拾起一名阿拉伯伤兵掉落的护身符,上面的《古兰经》经文已被血渍浸透,她的声音平静却坚定,“用泉州的金疮药,救他们的命。”
仿佛是呼应宝儿的决定,雨就在这时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甲板上,激起阵阵水花,冲刷着上面的血迹。联盟船队的医师们顶着雨幕,穿梭在伤兵之间。他们用银针放血,敷上掺了麝香的金疮药,动作轻柔而专注。一名垂死的阿拉伯士兵,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医师的手腕,用破碎的汉语呢喃道:“真主…… 保佑……” 宝儿站在雨中,任由雨水混着血水从短剑穗子滴落,她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她知道,这场战斗真正的胜利,不是烧毁了多少战船,俘虏了多少敌人,而是让爪哇士兵们看到:汉家船队的弯刀,既能斩断敌舰锚链,在战场上英勇杀敌,也能放下武器,守护生命,展现出仁义的力量。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时,温暖的光芒洒在满目疮痍的港口。被俘的阿拉伯士兵望着忙碌救治他们的汉家医师,眼中的恐惧渐渐被感动取代。他们悄悄地将弯刀埋进甲板缝隙,那是放下敌意的象征。远处的贵族宫殿传来战鼓,声音低沉而压抑,却再无人敢轻举妄动。因为在昨夜那场暴雨中的战斗里,汉家船队用另一种方式,在爪哇士兵心中种下了比战火更深刻的震撼 —— 仁义,有时候比刀剑更锋利,更能征服人心 ,更能在这片充满纷争的土地上,开辟出一条通往和平与信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