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葭萌驿馆内,赵云手中的茶盏忽地一跳,清茶泼湿了案上地图。
> 驿丞赔笑:“将军息怒,定是驮炭的骡马路过……”
> 赵云俯身,耳贴冰凉青砖,脸色骤变:“地龙翻身!速令全城百姓撤至东郊高地!”
> 里正王老抠抱着门框嚎啕:“将军!俺这祖屋比您岁数都大!拆了它不如拆了俺这把老骨头!”
> 赵云挥手:“架走!连门框一起扛!”
> 次日黎明,地动山摇,王老抠在泥泞高地上,看着祖屋方向腾起的烟尘,抱着门框哭得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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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十四年的初秋,葭萌关(今四川广元昭化)。这座扼守金牛道咽喉的古老关城,浸润在巴蜀盆地特有的、粘稠而沉闷的湿气里。天空永远是灰扑扑的铅色,厚厚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吸饱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城垣和起伏的山峦之上。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连平日里聒噪的蝉鸣都偃旗息鼓,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慌的死寂。汗水贴在皮肤上,腻得如同裹了一层油布,呼吸都带着一股土腥和朽木混杂的沉闷味道。
关城内的驿馆,是前朝留下的老建筑,木柱梁枋早已被岁月和湿气浸透成深褐色,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赵云奉令巡视金牛道防务,此刻正与几位当地属官在驿馆正堂议事。沉重的舆图摊开在巨大的柏木案几上,山川险隘、关隘哨卡,皆以朱笔勾勒。
赵云端坐主位,一身半旧的玄色深衣,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却依旧目光如炬,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沉声道:“此处隘口,需增一暗哨;此段栈道,朽木需尽速更换;粮秣转运……”他端起案几上刚沏好不久的粗陶茶盏,凑到唇边,正要啜饮。
倏忽间!
“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赵云手中那粗糙的陶制茶盏,竟毫无征兆地、在他指间猛地一跳!盏中滚烫的清茶瞬间泼溅出来,淋湿了舆图上“葭萌关”三个朱红大字!褐色的茶渍迅速在泛黄的纸面上洇开!
堂内瞬间一静!几位属官愕然抬头。
“将……将军息怒!”坐在下首的葭萌驿丞是个面团团的胖子,姓钱,此刻吓得一哆嗦,额上瞬间冒出细密的冷汗,慌忙起身,脸上堆满了谄媚的苦笑,搓着手解释道:“定……定是驿馆后巷,驮炭的骡马队经过!那些牲口,蹄子重,走路没个轻重!惊扰了将军!下官这就去……”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往外走。
“噤声!”赵云猛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钱驿丞的絮叨。
他放下茶盏,动作极其缓慢而凝重。脸上那点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和警觉!他微微眯起眼,侧耳倾听。堂内落针可闻,只有驿丞粗重的喘息和几位属官不安的心跳声。
然而,外面并无骡马蹄声!依旧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沉寂!
赵云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案几上那滩迅速扩大的茶渍,又扫过微微晃动的灯焰(虽然无风,灯火却诡异地摇曳着),最后落在脚下那铺着厚重青砖的地面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带起一阵微风。在钱驿丞和几位属官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赵云竟撩起衣袍下摆,毫不犹豫地俯身下去!单膝跪地!将一只耳朵,紧紧贴在了冰凉、坚硬、布满岁月刻痕的青砖地面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赵云闭上了眼睛,屏住了呼吸,整个心神都沉入了脚下那片冰冷的大地。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隔绝,只剩下一种源自地底深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律动——那是一种沉闷的、如同远古巨兽在沉睡中翻身时发出的、令人心悸的低沉轰鸣!它并非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大地的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毁灭性的脉动!砖石在极其轻微地震颤,如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地龙……翻身!”赵云猛地抬起头,脸色在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煞白如纸!他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迫而微微发颤,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驿馆内炸开!
“快!”他猛地站起,厉声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铁血军令,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呆若木鸡的人心上:
“传我将令——!”
“所有守军!立刻鸣锣!吹号!全城示警!”
“葭萌关内所有百姓!无论男女老幼!立刻放下手中一切!即刻撤出房屋!撤至关城东郊那片高地!不得有误!违令者,军法从事!”
“快!快!快!!!”
他的声音因为嘶吼而有些破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恐怖力量!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整个驿馆!
“地……地龙翻身?!”钱驿丞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几位属官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冲出驿馆,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传达命令!
“铛——铛——铛——!!!”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铜锣声和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骤然撕裂了葭萌关死寂的天空!瞬间打破了这座古老关城的平静!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狭窄的街巷中疯狂蔓延!
“地龙翻身啦!快跑啊!”
“赵将军有令!撤出房屋!去东郊高地!”
“娘!快走!”
哭喊声、尖叫声、奔跑声、器皿碎裂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混乱乐章!
赵云早已冲出驿馆,翻身上马!照夜玉狮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那滔天的急迫和脚下大地的诡异律动,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响鼻。赵云勒紧缰绳,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城中!他目光如电,扫视着混乱的街巷,厉声指挥着闻讯赶来的守军疏导人流,维持秩序。
“让开!让老人孩子先走!”
“不准推搡!违令者斩!”
“去东郊!往高处跑!快!”
大部分百姓在死亡的巨大威胁下,惊恐万状地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东城门。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听话”。
城西一处相对僻静的街角,一座明显上了年头、墙皮斑驳、木门厚重的老宅院前,却上演着一场激烈的“拉锯战”。
一个须发皆白、穿着破旧绸衫、干瘦得像根老竹竿的老者,正死死抱着自家那扇油漆剥落、却异常结实的黑漆木门门框,哭天抢地,死活不肯松手!他正是此地的里正,出了名的守财奴加倔老头——王老抠。
“我不走!死也不走!”王老抠涕泪横流,声音嘶哑,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焊在了门框上,“赵将军!您行行好!放过我这破屋吧!这是我王家祖上三代传下来的基业啊!比……比您岁数都大!这屋里的梁柱,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这墙砖,是我太爷爷亲手烧的!这门槛,我爹踩了一辈子!拆了它……不如……不如先拆了我这把老骨头!让我死在里面!给我祖宗一个交代啊!呜呜呜……”
他一边嚎啕,一边用脑袋咚咚地撞着门框,撞得额头发红,灰白的头发散乱不堪。几个奉命来“请”他的士兵围在周围,急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对这年逾古稀的老头子用强,生怕伤着他。
“王里正!地龙翻身!房子会塌的!要命的!”一个什长急得直跺脚。
“塌了我也认了!死在我祖屋里,我乐意!你们滚!都给我滚!”王老抠如同护崽的老母鸡,眼神凶狠又绝望。
混乱的街道上,人潮汹涌,哭喊震天。大地那沉闷的低鸣似乎越来越清晰,脚下的青石板路传来阵阵令人心悸的麻痒感!时间,在以恐怖的速度流逝!
赵云策马赶到,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目光扫过王老抠那副拼死护门的癫狂模样,再听听脚下大地深处那愈发清晰的、如同巨兽磨牙般的恐怖低吼,眼中厉色一闪!没有丝毫犹豫!
“架走!”赵云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战场上不容置疑的杀气,马鞭一指王老抠,“连人带门框,一起给老子扛到高地上去!”
“诺!”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得了军令,再无顾忌!两人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架住王老抠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另外两人则抽出腰刀,对着那扇被王老抠死死抱住的厚重门框与门框连接处的榫卯,狠狠劈砍下去!
“不——!我的门!我的祖屋!你们这些天杀的兵痞!强盗!”王老抠双脚离地,疯狂地蹬踹挣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咒骂,“赵云!你个老匹夫!你不得好……”
“咔嚓!咔嚓!”几刀下去,木屑纷飞!那扇承载着王老抠毕生执念的黑漆木门,连同半截门框,硬生生被从墙体上拆了下来!
“扛走!”什长一声令下。
两个士兵架着依旧哭嚎挣扎的王老抠,另外两个士兵抬着那扇沉重的、带着半截门框的木门,如同抬着一具怪异的棺材,逆着汹涌的人流,奋力向东城门方向挤去!王老抠的哭嚎咒骂声淹没在更大的混乱喧嚣之中。
当最后一批哭爹喊娘的百姓被连推带搡地赶上东郊那片相对开阔、地势稍高的缓坡时,天色已近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数万惊魂未定的百姓如同受惊的羊群,挤在高地上,瑟瑟发抖,目光惊恐地望着下方那座死寂的、如同巨大坟墓般的葭萌关城。
赵云驻马高地边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人群,确认着撤离情况。他身后,是同样疲惫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士兵。王老抠被士兵按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怀里依旧死死抱着他那半截门框,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眼神空洞,只剩下绝望的麻木,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突然!
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颤!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
紧接着!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无法形容、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恐怖巨响,如同千万面巨鼓在胸腔内同时擂动!瞬间撕裂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寂静!
整个葭萌关城,连同四周的山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大无比的魔神之手狠狠攥住、揉搓、撕裂!
大地疯狂地扭动、起伏、跳跃!如同煮沸的泥浆!人站在高地上,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舟,根本无法立足!无数百姓尖叫着滚倒在地!士兵们死死抓住身边的岩石、树木,才勉强稳住身形!
轰!轰!轰!轰!轰!
如同天崩地裂!如同末日降临!
葭萌关城内,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如同孩童用积木堆砌的玩具,在狂暴的大地之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土坯房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沙堡,瞬间坍塌成一片废墟!砖木结构的房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梁柱断裂,墙体扭曲、崩塌!瓦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烟尘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天空!沉闷的倒塌声、碎裂声、绝望的哭嚎声(城内未来得及撤出的少数人)……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鸣!
城垣在剧烈摇晃!坚固的箭楼如同喝醉了酒的巨人,左右摇摆,最终发出不甘的呻吟,轰然垮塌!金牛道上,一段依山而建的栈道如同被无形的巨刃斩断,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漫天飞舞的木石,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幽谷!
山体在滑坡!巨大的岩石裹挟着泥土树木,如同黑色的瀑布般从高处倾泻而下,瞬间掩埋了山脚的道路和田地!大地如同被撕开了无数道狰狞的伤口,深不见底的裂缝如同恶魔的巨口,吞噬着沿途的一切!白龙江的江水如同受惊的巨龙,掀起滔天浊浪,疯狂地拍打着两岸!
整个天地都在颤抖、哀嚎!狂暴的能量肆意宣泄,摧毁着目之所及的一切!高地上的百姓被这毁天灭地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许多人匍匐在地,朝着烟尘弥漫的关城方向磕头如捣蒜,哭喊着祈求神明的宽恕。
震动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又仿佛只在瞬息之间。当那毁天灭地的轰鸣终于渐渐平息,大地不再疯狂扭动,只剩下余震带来的轻微颤抖时,整个葭萌关城,已然面目全非。
烟尘如同巨大的灰黑色幕布,缓缓沉降。残阳如血,挣扎着穿透厚厚的烟尘,吝啬地洒下几缕昏黄的光线,映照着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狰狞地指向天空。曾经熟悉的街巷、屋舍、城垣,都已化为一片瓦砾的海洋。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土地,只有零星的、压抑的哭泣声从废墟深处传来,如同垂死的哀鸣。
高地上,数万劫后余生的百姓,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雕,呆呆地望着那片埋葬了他们家园的废墟,脸上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茫然和死里逃生后的巨大虚脱。许多人瘫软在地,无声地流泪。
“我的屋……我的屋啊……”一个微弱而凄厉的呜咽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是王老抠。
他依旧死死抱着怀里那半截冰冷的、沾满泥污的黑漆木门框,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沾满灰尘的脸上滚滚而下。他不再咒骂,不再挣扎,只是如同一个被遗弃的、两百斤重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泥地里,抱着那截门框,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那扇门框,成了他与那座化为齑粉的祖屋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联系。
赵云勒马伫立在高地边缘,玄色的大氅在带着浓烈土腥味的寒风中猎猎作响。他脸上沾满了尘土,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初,如同穿透烟尘的利剑。他默默地看着下方那片巨大的废墟,看着王老抠那悲痛欲绝的身影,又抬眼望向东方那片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山峦。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片在余震中依旧沉默屹立、如同大地脊梁般的东郊高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惊魂未定、沉浸在悲痛中的百姓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凝力量:
“房塌了,可再建。”
“地裂了,可再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沾满泪水和尘土的脸庞,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
“只要人还在!”
“只要脊梁骨没断!”
“葭萌关,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