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山躺在土炕上,觉得那盏豆大的油灯,正一点点榨取他体内残存的光。灯焰在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鸟。他听见风在屋外呜咽,穿过破败窗棂的缝隙,发出尖细的哨音。这声音他太熟悉了,像极了那年逃荒路上,裹着沙粒抽打在枯树皮上的风,也像无数个深夜,母亲压抑在喉头、最终化为无声呜咽的悲鸣。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比当年蜷在破庙烂草堆里等天明时更甚,那是生命之烛行将熄灭时,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无可抵御的冰凉。
意识在昏沉的泥沼里浮沉。他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拖拽着,向下,向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坠去。然而,就在那黑暗即将彻底吞噬他的刹那,一点微光固执地刺破了浓稠的墨色——是油灯!那盏他守了一辈子、如今也守着他最后一程的油灯!灯焰猛地一跳,爆出一星细碎的火花,像垂死者喉间最后一声不甘的呛咳。这微弱的光,竟成了他意识锚定此岸的浮标,将他从彻底的沉沦中暂时拽回。
“爹……” 是谁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带着浓重的鼻音。哦,是志远。秦观山混沌的思绪艰难地拨开迷雾,费力地转动浑浊的眼珠。视线里,儿子秦志远那张被忧惧和疲惫刻划的脸,在昏暗摇曳的灯影里显得那样年轻,又那样沉重。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想抬手,想碰碰儿子的脸,像他小时候那样,拂去他脸上的不安。然而,这具枯槁的躯体,这具承载了整整一个世纪风霜雨雪、战乱离丧的躯体,早已背叛了他的意志。手臂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只微微痉挛了一下,便无力地垂落,徒劳地敲打在冰冷的炕席上。那声响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像一把钝刀,在秦志远的心上狠狠剜过。
“爹,您别急……”秦志远的声音哽咽了,他猛地俯下身,粗糙、布满茧子和细小裂口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握住了父亲那只枯瘦如柴、布满深褐色老人斑的手。那掌心传来的微弱冰凉,让秦志远心头剧震。他更紧地握住,仿佛要将自己生命的热度,通过这唯一的连接,拼命渡送过去。“我在这儿呢,爹,我在……” 他重复着,声音低哑,像是安慰父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
这双手……秦观山的意识在儿子掌心传来的温热中,似乎又清晰了一瞬。这双粗糙却滚烫的手,让他想起了另一双手——一双沾着血污、指甲缝里嵌满泥垢,却异常稳当有力的手。那是他娘的手。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汹涌的洪流裹挟着最原始、最尖锐的痛楚,瞬间将他吞没。不是幻觉,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真实。
那一年,他才多大?八岁?或者更小?兵荒马乱,蝗虫过境般啃光了地里最后一点青苗。爹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倒在逃荒的路上,再也没起来。娘背着他,像一头沉默的母兽,在漫天的黄沙和遍野的饿殍间跋涉。终于,在一个同样刮着尖利冷风的夜晚,娘把他带到了一个低矮破败的土地庙。庙里挤满了和他们一样绝望的流民,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弥漫着汗臭、屎尿和死亡的气息。
就在那冰冷的、布满污垢的神像脚下,娘生下了弟弟。没有热水,没有剪刀,甚至没有一块干净的布。只有娘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像受伤的野兽在喉间滚动。他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惊恐地看着那片浓稠的黑暗,听着生命挣扎着来到这冰冷人间的微弱啼哭。然后,他看到娘用牙,是的,用牙齿,生生咬断了连着弟弟的脐带!那血,暗红的,带着生命初始的温热,汩汩地流出来,浸湿了娘身下冰冷的砖地。娘的脸色在昏暗中白得像纸,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她干枯的脸颊往下淌。她甚至来不及擦一把,就用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夹袄,把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肉团紧紧裹住,塞进了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
“山子……过来……”娘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他几乎是爬过去的,小小的身体冻得僵硬。“看看你弟弟……”娘把那个襁褓凑到他眼前。他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紫红的小脸,眼睛紧闭着,像只可怜的小猴子。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就在那一刻,庙门外突然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喊和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那是刺刀捅进门板的声音!还有野兽般的嚎叫,说着他听不懂的、充满杀气的异邦话!
“鬼子!鬼子来了!”庙里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如同沸水。娘的脸色骤然变得死灰,那双刚刚咬断脐带的手,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一手死死搂住怀里刚出生的弟弟,另一只沾满血污的手,如同铁钳般狠狠抓住秦观山细瘦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跑!山子!跟着娘跑!别回头!死也别回头——!”娘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决绝。她像一只护崽的母狼,拖着、拽着他,在混乱奔逃、相互践踏的人流中,向着土地庙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跌跌撞撞地冲去!
身后,是人间地狱。刺刀捅入肉体的噗嗤声,绝望的惨嚎,垂死的哀鸣,还有……还有婴儿被摔在墙上发出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那声音,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年幼的耳膜,贯穿了他整个生命!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搂着弟弟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那小小的生命勒进自己的骨血里。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只是死死抓着他的手,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臂的皮肉,拖着他,在无边的恐惧和冰冷的月光下,疯狂地奔逃!那夜的月光,惨白得像裹尸布,冷冷地铺满他们亡命的路。娘的血,弟弟的血,还有他自己手臂上被娘指甲抠出的血,混在一起,黏腻冰冷,糊在皮肤上,成为那场噩梦永不褪色的印记。
“……娘……” 一声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呼唤,从秦观山干裂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浑浊的老泪,终于挣脱了沉重的眼睑,顺着深深凹陷、布满皱纹的眼角,蜿蜒而下,滚落进花白的鬓发里,留下两道冰冷的湿痕。那泪,浑浊得如同他漫长的一生,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苦难和悲凉。他仿佛又闻到了土地庙里那浓重的血腥气,听到了弟弟那声短促而绝望的啼哭最终被摔碎的闷响……还有娘那双在月光下拖着他亡命奔逃、沾满血污、冰冷而颤抖的手……
“爹!爹您说什么?”秦志远的心猛地揪紧,父亲眼角浑浊的泪水和那声含混的“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心上来回拉扯。他慌忙用袖子去擦,粗糙的布料拂过父亲枯槁冰冷的脸颊。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然显得急促的脚步声。门帘被猛地掀开,陈姐抱着晓晓,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她脸上还带着一路狂奔后的潮红和惊惶,额发被汗水黏在鬓角。晓晓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小小的身子裹在厚实的旧棉袄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血色的小脸。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大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像两只疲惫的蝶。
“志远!志远!晓晓……晓晓她又烧起来了!烫得吓人!手心……手心那地方……”陈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她冲到炕边,也顾不上其他,一把将怀里的晓晓往前送,“你看!你看啊!那地方……那地方颜色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