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近,夜气凝成霜针,扎进骨髓。秦家小院那棵老枣树在月光下投出狰狞枝影,如同枯爪抓挠着青砖地。堂屋深处,老座钟的“咔哒”声沉滞如铁锤,一下下砸在寂静里。
秦志远猛地惊醒,心跳如鼓。隔壁屋传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如同破风箱在濒死的边缘拉扯,一声紧过一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狠狠砸回他耳膜。那声音里裹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粘滞,像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被生拉硬拽出来。他连鞋也顾不及穿,赤脚冲出房门,冰凉的砖地瞬间刺透脚心。
父亲房内只开着一盏昏黄壁灯。秦观山蜷缩在床头,枯瘦的身子佝偻如虾,一只手死死揪着胸口的棉布衬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如蚯蚓盘踞。另一只手抵在嘴边,剧烈的咳嗽震得他单薄的肩胛骨在松垮的皮肤下剧烈耸动。晓晓半跪在床边,一手端着搪瓷杯,一手慌乱而徒劳地拍抚着老人弓起的脊背,那脊梁嶙峋得硌手。
“爸!”秦志远扑到床边。
又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秦观山的身体绷紧、剧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他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地上那只旧搪瓷盆,“哇”地呕出一大口暗红粘稠之物!那东西落在盆底,在昏黄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近乎乌黑的光泽,浓重的铁锈腥气瞬间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晓晓的脸“唰”地失了血色,端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水泼洒出来,濡湿了床沿。秦志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冻僵。他死死盯着盆里那滩刺目的暗红,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这颜色,这气息,是生命深处溃堤的信号。
“药!抽屉里……那个白瓶子……”秦志远的声音嘶哑变形,几乎是吼出来的。他猛地转身,扑向墙边那个掉漆的旧五斗柜,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抽屉拉手。哗啦一声,抽屉被他整个拽了出来,里面的杂物散落一地。他不管不顾,像溺水者寻找浮木,在那些药瓶、旧单据、缠着线团的杂物里疯狂翻找,终于摸到一个冰冷的玻璃瓶。
“爸!爸!张嘴!”秦志远几乎是扑回床边,拧开瓶盖,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秦观山咳得几乎脱力,头抵在床沿,花白的头发被冷汗浸湿,一绺绺贴在额角。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瞳孔里映着儿子惊惶扭曲的脸。他喘息着,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嘴,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像离水的鱼。秦志远颤抖的手指将药片塞进去,晓晓立刻将水杯凑到他唇边。老人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药片混着水,终于咽了下去。
剧烈的咳嗽渐渐平息,变成沉重而断续的喘息。秦观山瘫软地靠在叠起的被褥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嘶声,仿佛破败的风箱。他闭着眼,脸上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的、灰败的疲惫。晓晓用温热的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嘴角残留的污迹和额头的冷汗。秦志远则死死盯着那盆秽物,那暗红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猛地端起盆,脚步踉跄地冲出屋子,冲向院子角落的泔水桶。冰冷的夜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冲到墙根,弯下腰,对着冰冷的土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眼泪混着冷汗,失控地涌出。
他再回到屋里时,晓晓已将一切清理干净,开了半扇窗通风,但那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秦观山似乎昏睡了过去,呼吸微弱而艰难。秦志远颓然跌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皮囊。他望着父亲那张在昏黄光线下毫无生气的脸,目光缓缓移向墙角——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裹,依旧静静躺在五斗柜的顶上,沉默得像一座墓碑。
“我去……我去请大夫!”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嘴唇还在微微颤抖。
秦志远却缓缓摇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没用了……太晚了……”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看向晓晓,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守着吧……守着他……”
这一夜,秦志远再未合眼。他像一尊石像,凝固在父亲床边的矮凳上。晓晓坐在稍远些的椅子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总在秦观山呼吸稍有变化时立刻惊醒。时间失去了刻度,唯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在青砖地上无声地移动、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秦观山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他醒了。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睁开,没有焦距地对着昏暗的虚空,片刻之后,才极其缓慢地转向床边枯坐的儿子。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沉静或暮气,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空茫,像蒙着厚厚灰尘的琉璃。他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着,指向门口的方向。
秦志远的心猛地揪紧:“爸?您要什么?水?”
秦观山艰难地摇头,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气流声。那只抬起的手固执地、颤抖地指着门外。
“院……院子?”秦志远试探着问。
秦观山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透出一丝急切的、微弱的光。
秦志远和惊醒的晓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愕和担忧。晓晓连忙上前,帮着秦志远小心翼翼地将秦观山从床上搀扶起来。老人的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头摩擦般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喘息。为他穿上最厚的棉袄,围上围巾,又裹上那条驼色毯子,两人几乎是半抱半抬,才将老人挪到了檐下那张他惯常坐的藤椅里。
冬夜的后半夜,寒气砭骨。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子照得一片惨白。老枣树光秃的枝桠在寒风中发出细碎、枯涩的呜咽。秦观山深陷在藤椅中,毯子一直裹到下巴,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清冷的月辉,长久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院中那棵沉默的老枣树。
他的眼神异常专注,仿佛在阅读一部只有他能懂的天书。看它扭曲盘虬、裂痕遍布的粗壮主干,看它刺向夜空的、遒劲而疏朗的枝桠。那枝桠在月光下投下纵横交错的暗影,如同大地被撕裂的脉络。
许久,许久。久到秦志远几乎以为父亲又昏睡过去,或是灵魂已随月光飘走。
秦观山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将一只枯槁的手从毯子下探了出来。那只手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着,伸向几步之外那棵老枣树的方向。他身体微微前倾,枯瘦的手指极力张开,仿佛要隔空抓住什么,又仿佛在无声地召唤。
“爸……”秦志远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读懂了那无声的渴求。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握住父亲那只冰凉的手,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它。然后,他扶着藤椅,帮助父亲极其缓慢地站起来。秦观山的双腿虚弱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儿子臂弯里。秦志远咬紧牙关,支撑着父亲,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那棵老枣树。
终于来到树下。秦观山挣脱了儿子的搀扶,身体晃了一下,靠在了那冰凉粗糙的树干上。他仰着头,目光沿着那斑驳皲裂、刻满岁月痕迹的树皮纹理,一寸寸向上攀援,仿佛要将这棵树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处凸起都刻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