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备百岁寿宴的琐碎,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秦志远深陷其中,却总觉脚下踩着薄冰。他坐在父亲卧室的旧书桌前,摊开一本硬壳笔记本,纸页泛着时光的微黄。笔尖悬停,墨汁在笔尖聚拢、垂落,在纸页上晕开一个浓重的黑点,像一只窥伺的眼睛。
“宾客名单……”他低声念着,笔尖却迟迟未动。窗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父亲秦观山在隔壁房间,呼吸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固执地存在着。那呼吸声,连同昨夜那惨绿竖瞳爆裂的幻象、那从父亲眼睑缝隙中喷涌出的冰冷腥气,还有那断断续续、如同地狱回响的“秦……观……山……”的低语,都成了他意识底层的暗礁,稍不留神,思维的船便会撞得粉碎。
他猛地甩甩头,强迫自己落笔。笔尖划破纸面,留下沙沙的声响,如同在积雪上跋涉。
- 张教授(父亲老友,地质大学退休,需备软食)
- 李老(老街坊,好酒,需备足)
- 刘阿姨(社区主任,热心,可帮忙协调场地)
- 王叔(老同事之子,现居省城,可联系)
- ……
名字一个个写下,墨迹在纸页上延伸,像一条条蜿蜒的黑色小径。每写下一个名字,他脑中便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张脸,一段与父亲有关的记忆碎片。这些碎片本该是温暖的慰藉,此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父亲被那地底的“尘世低语”侵蚀,成了一个被冰冷意志标记的“容器”,一个即将洞开的“门”。而这些人,他们将要来庆贺的,是什么?是一个百岁老人的寿辰,还是一个……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诡异仪式的开端?
笔尖再次顿住。他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书桌一角。那里,静静躺着父亲摔坏的平板电脑,屏幕漆黑如深潭。就是这个小东西,昨夜成了那恐怖意志的通道。寒意无声地爬上脊背。
“志远哥?志远哥在吗?”一个清脆的女声伴着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屋内凝滞的空气。
秦志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起身开门。门口站着晓晓,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暑热和奔波泛着健康的红晕。
“晓晓?快进来。”秦志远侧身让她进屋,顺手接过袋子,入手冰凉沉重。
“东西都买齐了,你看看。”晓晓走进来,带进一股外面燥热的气息,她用手扇着风,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房间和桌上摊开的笔记本,“名单拟好了?这么多人啊。”
“嗯,都是些老关系,不来不合适。”秦志远把袋子放在地上,开始清点。红烛、香、黄纸、崭新的红纸……都是按老家规矩准备的寿宴用品。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卷红纸,指尖传来粗粝冰凉的质感。这红色本该是喜庆,此刻却莫名地刺眼,像凝固的血。
“对了,”晓晓像是想起什么,从自己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这个给你。”她递过来的,是那个曾发出诡异蜂鸣的电子表。
秦志远的心猛地一沉。他盯着那块表,屏幕漆黑,像一块小小的墓碑。
“我……我昨晚回去,试了好多办法,”晓晓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恐惧,“换了新电池,重启,恢复出厂设置……都没用。它……它好像彻底‘死’了。”她用了“死”这个字,自己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
秦志远沉默地接过电子表。冰冷的塑料外壳贴着他的掌心,没有丝毫生命的气息。昨夜那疯狂的蜂鸣,那与父亲眼睑缝隙中低语呼应的信号……仿佛从未发生过。这死寂,比昨夜的喧嚣更令人不安。是能量耗尽?还是那“低语”暂时沉寂,如同巨蟒在深渊中翻了个身,准备下一次更猛烈的吐息?他将手表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晓晓看着他凝重的脸色,欲言又止。
“没事了,晓晓,谢谢你。”秦志远将手表揣进裤兜,那冰冷的硬物紧贴着大腿皮肤,带来持续的提醒,“辛苦你了,跑这一趟。东西……我先放冰箱吧,有些干货怕潮。”他指了指地上那袋寿品。
“哦,好。”晓晓点点头,看着秦志远提起袋子,走向厨房角落那个老旧的单门冰箱。冰箱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疲惫的喘息。
秦志远拉开冰箱门。一股混合着剩饭菜味道的冷气扑面而来。他弯腰,准备把袋子里的干货塞进冷藏室的下层。就在他低头的一刹那,他的动作僵住了。
冷藏室的内壁上,靠近门封条的位置,赫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规则的……白霜!
这霜,白得刺眼,凝结得异常厚实,像一块块劣质的石膏随意涂抹在冰冷的金属内胆上。它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蔓延态势,如同某种冰冷、粘稠的菌落正在悄然滋生。更诡异的是,在几处霜层最厚的地方,那白色之下,隐隐透出冰层内部极其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淡青色脉络!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冰箱,而是从他心底最深处猛地炸开!这绝不是冰箱老化或除霜不及时能解释的现象!这霜的形状、那诡异的青色脉络……与父亲眼睑上蔓延的冰晶何其相似!这是那“尘世低语”的寒毒,它不仅在吞噬父亲的生命,它的冰冷触角,早已如同无形的霉菌,悄无声息地侵入了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探究的冲动,想要去触碰那层诡异的白霜。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霜面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尖锐、极其短促的蜂鸣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裤兜里炸响!
是那块“死”了的电子表!
那声音如此刺耳,如此突兀,如同垂死的金属昆虫发出的最后哀鸣,瞬间刺穿了冰箱低沉的嗡鸣和屋外的蝉噪!
秦志远如同被电击般猛地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他下意识地捂住裤兜,仿佛要堵住那声音的来源。
蜂鸣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便戛然而止。快得如同幻觉。
但绝不是幻觉!冰箱内壁那层诡异的白霜,在蜂鸣响起的刹那,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那霜层下若隐若现的淡青色脉络,也仿佛被注入了微弱的能量,瞬间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冰冷的死寂重新笼罩厨房,只剩下冰箱压缩机沉闷的喘息。秦志远僵在原地,背脊一片冰凉,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他死死盯着冰箱内壁上那片蔓延的、透着青痕的白霜,又低头看看自己捂着裤兜的手。
那“尘世低语”……它没有消失!它只是蛰伏!它以这冰箱为巢穴,以这诡异的冰霜为触角,甚至……以这块“死去”的手表为某种信号接收器或放大器!它就在这间屋子里,在这日常生活的表象之下,冰冷地、无声地……蠕动着!
“志远哥?”晓晓担忧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你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秦志远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骇。他迅速将购物袋里的干货胡乱塞进冰箱下层,用力关上冰箱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仿佛要将那窥伺的冰冷彻底隔绝。
“没事,”他转过身,脸上极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可能是冰箱……压缩机老化了,有点异响。东西放好了。”他走回客厅,脚步有些虚浮。
晓晓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眼中的疑虑更深了:“你真的没事?脸色好差。”
“可能……可能昨晚没睡好,加上天热。”秦志远含糊地解释着,不敢再看晓晓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映出的自己,一定像个被恐惧攫住的疯子。他走到书桌前,拿起笔,手指微微颤抖着,试图重新专注于那该死的宾客名单。纸上的名字在他眼前模糊晃动。
“嗡——!”
裤兜里,那死寂的手表,毫无征兆地再次发出第二声尖锐短促的蜂鸣!
这一次,秦志远没有动,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死死攥紧了手中的笔,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塑料笔杆捏碎。他能感觉到晓晓疑惑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蜂鸣再次消失。
秦志远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笔记本上,仿佛要将纸页烧穿。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不敢动,不敢说话,生怕任何细微的举动都会惊动那潜伏在冰箱深处、附着在手表里的冰冷意志。他像一个站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边缘的人,脚下的土地在无声地颤抖、龟裂,滚烫的硫磺气息已经弥漫在空气里,而周围的人,还在谈论着天气。
时间在无声的恐惧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秦志远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汁再次凝聚,饱满欲滴,却迟迟无法落下。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秦观山坐在轮椅上,被保姆缓缓地推了出来。老人枯槁的身体深陷在轮椅里,盖着一条薄毯。他歪垂着头,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覆盖着一层灰败的死气。然而,当轮椅经过厨房门口,经过那个发出低沉嗡鸣的旧冰箱时,秦观山那一直紧闭、被冰晶覆盖的左眼睑,极其轻微地……极其微弱地……抽动了一下!
那抽动是如此细微,如同枯叶上最后一丝叶脉的震颤,稍纵即逝。保姆毫无察觉,继续推着轮椅向前。
但秦志远看见了!
在父亲左眼睑抽动的瞬间,他感觉一股无形的、冰冷的电流,瞬间从父亲的方向传导过来,击中了他!他猛地抬头,目光正好与父亲对上!
秦观山那浑浊的、几乎没有焦距的右眼,此刻竟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了一丝微弱的光!那光并非清醒,更像是一种深埋在混沌意识底层的、本能的……警示!一种无声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传递!
仅仅一瞬,那微弱的光便熄灭了。秦观山的头重新无力地歪垂下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保姆将轮椅推到客厅靠窗、阳光较好的位置停下,转身去倒水。
客厅里一片寂静。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冰箱还在角落里发出沉闷、单调、永无止境的嗡鸣。
秦志远僵在原地,手中紧握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摊开的宾客名单上。那凝聚的墨汁,在“张教授”的名字旁边,晕开了一大片浓重的、无法挽回的……墨痕。
墨痕的边缘,蜿蜒曲折,像一道无声撕裂的伤口,又像一只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的、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