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板屏幕彻底熄灭的瞬间,秦志远感觉自己被抛入了绝对的虚无。视觉被剥夺,听觉被死寂填满,唯有触觉——那从父亲眼睑缝隙中弥漫出的、如同实质冰水的幽暗气息——正无声地包裹着他,渗透进他的皮肤,冻结他的骨髓。那不是单纯的寒冷,而是一种……存在感。一种庞大、古老、带着无尽岁月沉淀下来的漠然与荒芜的存在感,如同沉睡在岩层深处的巨兽,仅仅是无意识的呼吸泄露,便足以冻结凡俗的灵魂。
时间失去了意义。一秒,或者一个世纪。秦志远僵在原地,思维被冻得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徒劳地、微弱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冰锥刺穿般的剧痛。他看不见父亲的脸,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轮椅上,那具被冰线侵蚀、被冰晶覆盖的残躯,此刻正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满足”?如同干渴濒死的旅人终于触碰到毒泉,明知是毁灭,却仍贪婪啜饮。
“爸……”他试图再次呼唤,声音却像被冻结在喉咙深处,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流摩擦声。
就在这时,黑暗中,轮椅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枯叶碎裂般的叹息。紧接着,是秦观山那干涩、沙哑、带着奇异空洞感的声音,如同坏掉的风箱在艰难抽动:
“来……来了……真亮啊……”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劈在秦志远的意识里!父亲在说话?!在绝对黑暗、意识濒临湮灭的时刻?!
“爸?您说什么?”秦志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挣扎着想往前挪动,身体却像被冻在地砖上,动弹不得。
“光……”秦观山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摩擦的质感,又透着一股孩童般的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荒诞的“喜悦”?“好亮……好多……好多翅膀……”
翅膀?!秦志远的心脏猛地一缩!父亲在说什么胡话?!他什么都看不见!
“白色的……光……羽毛……掉下来……凉的……”秦观山的声音继续飘荡在黑暗中,语调变得有些飘忽,甚至带上了一丝梦呓般的笑意。“台阶……金子做的……踩上去……软……像雪……”
金子做的台阶?羽毛?白色的光?秦志远脑中一片混乱。父亲在描述什么?天堂?幻觉?濒死体验?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源自地底深渊的冰冷死寂气息是如此真实,如此恐怖,与父亲话语中那荒诞的“圣洁”描述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对比!
“爸!您醒醒!没有光!没有台阶!”秦志远几乎是嘶吼出来,恐惧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让他暂时冲破了身体的僵直。他猛地向前扑去,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终于抓住了轮椅冰冷的扶手。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割裂着喉咙。
“嘘……”秦观山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柔、甚至带着点责备意味的嘘声,仿佛在示意儿子不要惊扰了什么。“他们……来了……来接我了……真好啊……等了这么久……”
“谁?!谁来接您?!”秦志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尖锐变调。他感觉父亲那只没有被冰晶覆盖的、冰冷僵硬的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来指向某个方向。黑暗中,秦志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铁锈般冰冷腥气的寒意,正从父亲左眼那道细微的缝隙中持续涌出。
“翅膀……扇着风……凉飕飕的……”秦观山的声音更加缥缈,带着一种近乎呓语的满足感。“声音……真好听……像……像冰在唱歌……”
冰在唱歌?!秦志远猛地想起了晓晓手表里传来的、那呼唤“秦观山”的冰冷呓语!难道父亲此刻听到的“天使之声”,就是那来自地底深渊的“尘世低语”?!它在父亲濒死的意识里,被扭曲成了圣洁的天堂召唤?!这想法让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好的,这是续写的第七章,聚焦于秦观山年轻时的某个清晨,展现他与好友李老的互动,埋下未来悲剧的伏笔:
晨光熹微,透过老式格子窗棂,在铺着毛毡的旧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微尘,混合着墨锭在砚台上研磨开来的、清冽又沉郁的松烟墨香。1980年的初夏清晨,宁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树叶在微风里沙沙细语。
秦观山,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意气风发之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衬衫,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手腕。此刻,他正全神贯注于案前。一支兼毫笔在他指间稳如磐石,饱蘸浓墨,悬于铺开的洁白宣纸之上。他的呼吸悠长而平稳,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笔锋即将落下的位置。那是一种地质勘探队员在复杂岩层前才会有的专注,此刻却完全倾注于这方寸纸墨之间。练字,是他从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是喧嚣世界之外的一片净土,也是磨砺心性的砥石。
笔尖终于落下,力透纸背。一个苍劲雄浑的“山”字,在他笔下迅速成形。起笔如斧劈,转折如崖壁,收笔处意蕴悠长,仿佛真有一座巍峨峻岭矗立纸上。他满意地微微颔首,提笔,蘸墨,准备写下下一个字——“川”。
就在笔锋将触未触之际,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洪亮却略显喘息的嗓音,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老秦!老秦!开门!是我,老李头!”
是李老。秦观山多年的好友兼邻居,地质局退休的老工程师,一个古道热肠、消息灵通又总带点神神叨叨劲儿的老头儿。
秦观山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放下毛笔。他走到门口,拉开了有些吱呀作响的木门。
“老李?这才几点?火急火燎的,你家煤气灶又闹脾气了?”秦观山侧身让进满头大汗的李老,顺手拿起门后挂着的毛巾递给他。
李老接过毛巾,胡乱抹了把脸,花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额角,他摆摆手,喘着粗气,眼睛却亮得惊人:“不是煤气!比那邪乎!老秦,你猜我今儿早上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难不成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搬到咱家属院了?”秦观山打趣道,走回书桌前,拿起茶杯抿了口凉茶。
“哎呀!正经点!”李老几步凑到书桌前,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手指还神经质地朝窗外指了一下,“就刚才!天刚蒙蒙亮那会儿,我在阳台上打太极,收势的时候,一抬头……你猜怎么着?”
秦观山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带着探究。
“我看见……光!白色的光!一大片!就在……就在西北边!科技新城那个方向!”李老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后怕,“唰的一下就没了!快得跟闪电似的!但是……但是那光里头,我好像……好像还看见……有东西在扑腾!白花花的一大片,像……像翅膀!对!就是翅膀!好多好多翅膀在光里头扇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