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本摊在窗前的旧书,被风一页页翻过。秦观山的手指拂过平板电脑光滑冰凉的屏幕,指尖下的日期是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腊月十六——那个鲜红的数字“30”悬在左上角,像一个倒数的计时器。还有三十天,他就要一百岁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尘埃与光影,最终都沉淀成了这屏幕上的一行数字。
他放下平板,目光在宽敞的客厅里缓慢地移动。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灰白的天际线在冬日的薄雾里显得格外冷硬。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光洁的米白色地砖上投下几块模糊、摇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新风系统过滤后过于洁净的微尘味道,混合着远处厨房隐约飘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一切都妥帖、规整、一尘不染,却像博物馆精心维护的展品,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和寂静。这寂静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仿佛需要额外耗费积攒了一百年的力气。一百年……这念头沉甸甸地坠在心上,比窗外那些沉默的钢筋水泥丛林更沉重。他活得太久,记忆如同塞得太满的旧仓库,那些曾经清晰的画面——战火纷飞中抱着书本在防空洞里就着烛光苦读的少年,实验室里彻夜不熄的灯光下紧锁的眉头,妻子病榻前那只渐渐失去温度的手……如今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模糊不清,只剩下一种庞大而空洞的疲惫感。
“秦老,药好了,温度正合适。” 一个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陈姐端着个素雅的白瓷杯走过来,杯口氤氲着薄薄的热气。她五十多岁,脸上是那种长期照顾老人沉淀下来的、特有的耐心与细致。她把杯子轻轻放在秦观山面前的矮几上,杯底碰到玻璃桌面,发出一声轻而脆的“叮”。
秦观山没动,视线落在杯里棕褐色的液体上。水面微微晃动,映出天花板顶灯模糊的光晕,也映出他松弛下垂、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眼睑。“搁着吧。” 他喉咙里滚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板。他伸出手,那双手枯瘦,皮肤薄得近乎透明,青紫色的血管和骨节嶙峋地突显出来,带着岁月无情的刻痕。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点暖意微弱得如同寒夜里将熄的残烛,几乎无法穿透皮肤上那层恒久的冰凉。他慢慢缩回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您趁热喝,凉了药性就差了。” 陈姐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昨天您就没按时吃,半夜里咳得……” 她没说完,话尾消失在一声轻微的叹息里。那叹息里藏着一丝忧虑,像投入死水的一粒小石子,在秦观山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微澜。他想起昨夜,那撕心裂肺的咳嗽是如何蛮横地将他从浅薄的睡眠中拽出,仿佛要把这副老朽的躯壳生生震碎。死亡的气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带着腐朽的甜腻感,缠绕在他的枕畔。
他沉默着,终于还是端起杯子。苦涩的液体滚过舌尖,灼烧着味蕾,顺着干涩的食道一路烫下去,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疼痛的暖意。他皱着眉,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因这苦味而挤压得更深。喝完药,杯底残留的一点药汁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他放下杯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平板冰冷的屏幕边缘,那鲜红的“30”刺得他眼睛发涩。一百岁……他忽然觉得这偌大的、被智能家居无声环绕的空间,像一个精心打造的、无比坚固的牢笼。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他撑着沙发扶手,用尽力气想要站起来,衰老的骨头在动作时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咯吱”声,如同年久失修的门轴。
“您慢点!” 陈姐立刻上前一步,想扶又不敢贸然伸手,只能紧张地虚护在一旁。
秦观山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他拄着那根乌木包银的拐杖,一步一顿,缓慢地挪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轮廓在冬日午后惨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生硬。高耸的楼宇如同冰冷的巨大墓碑,沉默地矗立。街道上的车流无声地穿梭,像一条条闪着金属冷光的河流。一只灰扑扑的麻雀,扑棱着翅膀,笨拙地落在对面高楼光洁的玻璃幕墙上,徒劳地啄了几下,又惊慌地飞走了,留下一个渺小而仓惶的影子。一种无边无际的荒凉感,如同窗外凛冽的风,瞬间穿透了厚厚的双层玻璃,将他紧紧裹住。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凉的拐杖头。活着,像一场漫长到望不见尽头的跋涉,每一步都踩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脚下只有冰冷的砾石和虚空。这念头让他脊背蹿起一阵寒意,比刚才那阵咳嗽更让他心悸。
“嗡嗡嗡……”
一阵突兀的、低沉的嗡鸣声打破了客厅的寂静。那个圆头圆脑的扫地机器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闪着幽蓝的光,固执地、不知疲倦地在他脚边打着转,试图清扫他拖鞋下那块一尘不染的地板。蓝光映着他棉布拖鞋的边沿,也映着他裤脚下露出的、苍白松弛的脚踝皮肤。秦观山低头看着这个勤恳的金属小东西,它遵循着设定好的程序,在人类定义的“洁净”里徒劳地画着圈。一种荒谬的、被彻底排除在外的疏离感攫住了他。这冰冷的、高效的、属于新时代的秩序里,没有他这把老骨头的位置。他像个误入精密仪器的尘埃,格格不入,随时可能被这运转的系统无情地清除。
就在这时,他放在矮几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发出几声急促清脆的提示音。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小小的头像——是他远在海外的小孙女秦晓晓发来的视频请求。
秦观山的心猛地一跳,像沉寂多年的古井被投入一颗石子。他几乎是踉跄地、拄着拐杖急切地转身,动作快得让陈姐都吓了一跳。他拿起那部对老年人来说过于轻薄的手机,屏幕上的光亮刺得他眯起了眼。他笨拙地伸出枯瘦的食指,对着那个绿色的接听图标,颤巍巍地、小心翼翼地戳了下去。一下,没反应。两下,还是没反应。指尖的颤抖加剧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焦急。那小小的绿色图标,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晃动,像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秦老,这里,点这里!” 陈姐赶紧上前一步,指着屏幕上正确的按钮位置。
指尖终于落对了地方。屏幕闪烁了一下,瞬间被一张放大的、充满活力的笑脸填满。
“太爷爷!太爷爷!看见我吗?” 秦晓晓的声音像一串清脆的铃铛,带着点兴奋的喘息,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冰冷的屏幕,猛地撞了进来,“我在学校!今天美术课我画了画!给您看!”
画面剧烈晃动了几下,一张色彩极其浓烈、笔触稚拙的画出现在屏幕上。画上是三个人:一个特别特别小的小女孩,扎着冲天辫;旁边站着一个穿着裙子、笑容温婉的年轻女子;而中间那个,被画得顶天立地,占据了画纸大半,戴着眼镜,拄着拐杖,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歪歪扭扭的笑脸——正是秦观山自己。背景是乱七八糟的红色和黄色,像燃烧的太阳。
“看!这是妈妈!这是我!这个最大的是您!太爷爷!您是大树!保护我们的大树!” 晓晓的声音又快又急,充满了急于分享的快乐,仿佛要把屏幕这边的空气都点燃。
秦观山握着手机,那冰冷的机身似乎也被这遥远的声浪和色彩捂热了一点。他看着屏幕上那个被孙女无限放大、赋予了大树般伟岸形象的自己,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喉咙里像堵了团温热的棉花,哽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只能更紧地握着手机,仿佛那是连接着这世间唯一暖意的缆绳。
“晓晓真棒……” 他终于挤出几个沙哑的字。
“太爷爷,您要按时吃药!要乖乖的!等您一百岁生日,我和妈妈就飞回去!给您带大蛋糕!超级大的那种!” 晓晓的脸又凑近了屏幕,大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承诺,“我们说好了哦!拉钩!”
秦观山看着屏幕上孙女伸出的、小小的、象征拉钩的手指,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极其短暂,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就散了,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了一抹转瞬即逝的柔软痕迹。他学着孙女的样子,也伸出自己枯瘦嶙峋、布满老年斑的食指,隔着冰冷的屏幕,对着那个小小的影像,极其郑重地、轻轻地勾了一下。
“嗯,说好了。” 他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注入了一丝极细微的活气。
通话结束,屏幕暗了下去,客厅里那沉甸甸的寂静又无声地围拢过来,将刚才那点短暂的热闹彻底吞噬。秦观山握着尚有余温的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屏幕边缘。晓晓那清脆的笑语和那幅顶天立地的涂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已平息,潭底深处却似乎被搅动了一些沉睡的微尘。那“大树”的形象,带着孩童特有的夸张和笃定,固执地在他昏沉的脑海中晃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巨大的平板日历上,那个鲜红的“30”依旧刺眼。一百岁……他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那杯搁在矮几上的药,棕褐色的液体表面已经凝结了一层薄薄的膜。陈姐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将杯子端走,厨房里传来轻微的水声和碗碟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