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祁奥阳,青岚宗内门大弟子,师尊是修无情道已至大乘的剑尊格瑞。
> 他如九天霜雪,我是他座下唯一敢靠近的暖阳。
> 他教我剑法,指尖偶尔擦过我手腕,冷得像玄冰。
> 我偷偷在他闭关的寒玉洞外,种满炽烈的赤血棠。
> “师尊,无情道…真的不能动心吗?” 我望着他清绝侧颜,心跳如擂鼓。
> 他垂眸,霜雪剑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无波紫眸:“动心者,诛。”
> 后来,魔尊以全宗性命逼我现身。
> 我笑着饮下散功酒,走向魔窟。
> 却在入口,看见那道染血的霜白身影。
> 他霜雪剑指我咽喉,声音第一次染上尘烟:“孽徒,谁准你自作主张?”
> 最终,他亲手执剑,剜出我蕴含赤血棠灵脉的道骨。
> 血溅上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也溅上他冰冷剑锋。
> “以此骨,断你妄念,亦断我…道心最后一丝尘缘。”
> 多年后,我已成凡间医女,黑发如旧。
> 听闻青岚剑尊格瑞,于绝情崖巅引动九天神雷,身死道消。
> 证道石上,他以血为引刻下的,并非无情道箴言。
> 而是两个被雷霆灼烧得焦黑、却力透万古的字——
> **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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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山巅,终年积雪。凛冽的罡风卷着冰晶,刀子般刮过裸露的皮肤。这里是青岚宗禁地,亦是剑尊格瑞闭关的寒玉洞所在。
我,祁奥阳,一身内门弟子素白道袍,黑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却固执地跪在洞外厚厚的积雪里。膝下刺骨的寒意早已麻木,但我手中紧紧攥着的东西,却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几颗用油纸小心包好的饴糖,山下小镇老字号“甜水斋”的新品,裹着细碎的坚果和玫瑰花瓣,甜香透过油纸幽幽散开。
师尊修无情道,早已辟谷,不食人间烟火。可我就是想让他尝尝,这红尘里最单纯的甜。
“师尊。” 我对着紧闭的、仿佛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洞门,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钻进那森冷的寂静里,“徒儿下山除妖,得了些凡间小食…不算珍奇,但…味道尚可。”
洞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如同鬼哭。
我习惯了。师尊格瑞,青岚宗至高无上的剑尊,修无情道三百载,心性早已淬炼得比这寒玉洞更冷更硬。他如九天之上亘古不化的霜雪,清绝孤高,不染尘埃。我是他座下唯一的内门弟子,也是唯一一个敢顶着这刺骨罡风和足以冻毙凡人的寒气,一次次跪在他洞外的“暖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这次又像往常一样石沉大海,那扇沉重的冰玉门,终于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股比外界更凛冽数倍的寒气汹涌而出,瞬间在我睫毛上凝出细小的冰晶。
一道霜白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身姿挺拔如孤峰绝仞,银色的长发未束,流水般披泻在身后,与这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容颜清俊至极,却毫无血色,仿佛由最纯净的冰雪雕琢而成。一双深邃的紫眸,如同万载寒潭的冰心,平静无波地望过来,没有一丝属于活人的温度。
他的目光,落在我冻得通红、仍固执捧着饴糖的手上。
“祁奥阳。”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毫无起伏,却比这山巅的罡风更冷,瞬间冻结了我心头那点微弱的希冀,“道心不净,耽于口腹,罚抄《清静经》百遍。”
心,像被那冰冷的语调狠狠攥了一把,骤然缩紧。冻得麻木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我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几颗精心挑选的饴糖,油纸上细碎的玫瑰花瓣图案,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是…师尊。” 喉咙有些发紧,我低声应下,默默将糖收回袖中。冰冷的糖纸贴着皮肤,那点微弱的暖意也彻底消散了。
他不再看我,转身,霜白色的广袖拂过冰冷的空气,洞门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在外,也将他清绝孤冷的身影彻底吞没。
洞门关闭的沉重声响,像一记闷锤砸在我心上。我慢慢站起身,膝盖早已僵硬,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向上蔓延。抬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门,风雪迷蒙了视线。师尊…您的心,真的比这万年玄冰更冷吗?
回到自己位于半山腰、稍有人气的弟子居所“听竹小筑”,我做的第一件事,并非去抄那枯燥的《清静经》。而是从床下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箱子里没有金银法宝,只有几样东西:一小包晒干的、依旧保留着炽烈红艳的赤血棠花瓣;几块造型可爱、裹着糖霜的动物形状点心(山下王婶偷偷塞给我的);还有一只巴掌大、毛茸茸的雪兔幼崽,正蜷缩在柔软的干草里睡得香甜,小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赤血棠,是我偷偷种在寒玉洞外一处背风石缝里的。这种凡花生命力极其顽强,花瓣红得像燃烧的血,与师尊那片冰雪世界格格不入。我知道他不喜,可每次闭关出来,看到那石缝里倔强探出的几点猩红,他冰冷的紫眸里,似乎总会掠过一丝极快、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的…波澜?所以我固执地每年去补种,哪怕被罡风吹得脸颊生疼,哪怕被巡山长老训斥“扰乱禁地清净”。
至于这些小动物…师尊厌恶一切“多余”的生机,认为会扰他道心。可每次我偷偷把受伤的小兽带回听竹小筑,用微末的灵力小心救治时,心底总会升起一种隐秘的温暖,仿佛在对抗着这山上无处不在的冰冷。这只小雪兔,是我前几日从鹰爪下救回来的。
“小东西,只有你陪着我了。” 我戳了戳雪兔软乎乎的耳朵,它不耐烦地动了动,继续酣睡。我笑了笑,拿起一块兔子形状的点心,小小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冲不散心底那点沉沉的涩意。红尘的甜暖,终究暖不了那九天之上的霜雪。
格瑞的教导,是真正的严苛到极致,亦冰冷到极致。
演武场上,剑气纵横。我手持宗门制式长剑,演练他传授的《冰魄剑诀》。剑招讲究心如止水,意随剑走,身若寒潭映月。可我终究不是他。一招“雪落无声”使到极致,需将全身灵力凝于一点,引动天地寒气。我心神稍一激荡,体内灵力瞬间失控,一股寒气倒卷而回,狠狠撞在经脉上!
“噗——” 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绽开的红梅。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我单膝跪地,剑尖拄地支撑,才勉强没有倒下。
一道霜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面前。格瑞垂眸看着我,紫眸里没有丝毫波澜,既无关切,亦无责备,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漠然。
“心浮气躁。” 冰冷的四个字,像冰锥砸下。
他伸出手,并非搀扶,而是直接扣住了我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他的指尖,如同千年玄冰,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皮肉,直抵骨骼!那股精纯冰冷、带着绝对掌控力的灵力粗暴地探入我紊乱的经脉,如同最冷酷的工匠,强行梳理、镇压、矫正。
“呃啊!” 剧烈的痛苦让我忍不住痛呼出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冷,和他灵力中那股不容置疑的、淬炼一切的意志。仿佛在他眼中,我并非活生生的弟子,而只是一柄需要打磨的剑胚。
剧痛中,我被迫抬起头,对上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如同紫色冰晶般的眼眸。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他纤长银白的睫毛,和他眼底深处那片亘古不变的、冻结的荒原。一丝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师尊…” 我喘息着,声音带着痛楚的沙哑,一个深埋心底、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盘旋的问题,终于在这剧痛和极近的凝视下,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无情道…真的…不能动心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这是禁忌!是师尊道途的逆鳞!
格瑞扣着我手腕的指尖,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冰封般的紫眸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裂纹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紧接着,一声清越冷冽的剑鸣响彻演武场!
他腰间的佩剑——那柄名为“霜雪”的绝世神兵,骤然出鞘半寸!凛冽的寒光如同实质的冰瀑倾泻而出,瞬间映亮了方圆十丈的飞雪,也映亮了他那张清绝得不似凡人的脸。寒气暴涨,比这山巅的罡风更刺骨百倍!
他凝视着我,声音比那出鞘的剑锋更冷,更锐,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动心者,诛。”
“诛”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有无形的万载玄冰轰然砸落,将我连同心跳一起冻结、碾碎。手腕上那冰冷的触感消失了,他收回了手,也收回了那镇压我伤势的灵力。霜雪剑无声归鞘,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杀气只是错觉。
他转身,霜白色的衣袂拂过冰冷的雪地,没有再看一眼跪在地上、嘴角染血、面如死灰的我。
演武场上,只剩下呼啸的风雪,和我心口那一片被“诛”字彻底冰封的荒芜。赤血棠的炽热,饴糖的微甜,小雪兔的柔软…所有试图靠近他的“暖”,都在这一刻被那柄名为“霜雪”的剑,连同他那句冰冷的宣判,彻底斩灭。
魔劫,来得毫无预兆,却又如同积压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滔天魔气遮蔽了青岚山的朗朗晴空,无数狰狞的魔物如同黑色的潮水,从护山大阵的薄弱处疯狂涌入。喊杀声、法宝碰撞声、濒死的惨嚎声瞬间撕裂了仙山的宁静。鲜血染红了素白的雪地,断肢残骸随处可见,昔日仙气缭绕的亭台楼阁在魔火中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天。
青岚宗,危在旦夕!
我挥剑斩碎一只扑来的低阶魔物,粘稠腥臭的魔血溅在脸上,温热得令人作呕。胸腔里充斥着愤怒、恐惧,还有一丝绝望。护山大阵摇摇欲坠,长老们各自为战,苦苦支撑。而我的师尊,剑尊格瑞,自魔劫伊始,便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深入魔域寻找魔尊本体,有人说他被困在某个绝阵之中…流言四起,却无一丝确切消息。
就在护山大阵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的刹那,一道阴冷、沙哑,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青岚宗弟子的耳边:
“青岚宗的蝼蚁们,听着!”
一道高达百丈、由纯粹魔气凝聚而成的巨大魔影,出现在山门上空。魔影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眸,如同两轮冰冷的冥月,俯瞰着下方如同炼狱的战场。那便是此次魔劫的源头——魔尊!
“交出祁奥阳!” 魔尊的声音带着残忍的笑意,如同毒蛇吐信,“本座只要她一人!否则,今日便是青岚宗道统断绝、鸡犬不留之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无数道目光,惊愕的、恐惧的、怀疑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秘希冀的,瞬间聚焦到我身上!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皮肤!我握着剑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
为什么是我?我不过是一个内门弟子!一个连师尊都嫌弃“道心不净”的弟子!
魔影那双幽绿的眼眸,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精准地穿透混乱的战场,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带着赤裸裸的玩味和志在必得的残忍。
“小丫头,本座耐心有限。” 魔尊的声音带着戏谑,“你师尊格瑞那点微末道行,此刻自身难保。用你一人,换全宗上下数千条性命,这买卖,不亏!”
自身难保…师尊…他…
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住,骤然沉入无底寒渊。眼前闪过他霜雪般的侧颜,他冰冷的紫眸,他出鞘半寸的霜雪剑…还有那句“动心者,诛”。
原来如此。
原来魔尊的目标,一直是我。原来宗门的这场浩劫,竟是由我引来!那些因我而死的同门,那些燃烧的殿宇,那些绝望的哀嚎…都是我的罪孽!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决绝,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我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此刻竟成了最好的清醒剂。
“住手!”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我跟你走!”
在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我一步一步,走向山门的方向。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踏在染血的雪地上,踏在同门或惊愕或悲痛的眼神里,踏在我自己逐渐冷却的心上。
一个相熟的师妹哭着扑上来想拉住我:“师姐!不要!魔尊的话不可信!”
我轻轻推开她,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却试图安抚的笑容:“听话。照顾好…听竹小筑里的小雪兔。” 那是属于祁奥阳最后的一点牵挂。
走到阵前,一个魔将狞笑着递过来一碗漆黑如墨、散发着刺鼻腥气的酒液。
“散功酒,喝了它!免得路上麻烦!” 魔将的声音粗嘎难听。
散功酒…饮下此物,毕生修为付诸东流,从此沦为凡胎,任人宰割。
我看着那碗漆黑的液体,里面映出自己苍白如纸的脸,和那双曾经充满憧憬、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黑眸。也好。没了修为,没了道途,没了这身青岚宗的骨血,或许…就真的能断了一切妄念,也断了这身惹祸的根苗。
我接过酒碗,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苦涩、带着一股腐蚀般的剧痛,瞬间从喉咙烧灼到四肢百骸!体内的灵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疯狂地逸散、消融!经脉寸寸枯竭,丹田如同被掏空,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全身,眼前阵阵发黑。
“呃…” 剧痛让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
“哈哈哈哈!好!够痛快!” 魔尊的大笑如同夜枭嘶鸣,“带走!”
两个面目狰狞的高阶魔物立刻上前,粗鲁地架住我虚软无力的胳膊,拖着我,走向那魔气森森、如同巨兽之口的魔窟入口。身后,是青岚宗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双绝望的眼睛。
结束了。祁奥阳的生命,祁奥阳的痴念,祁奥阳的一切,都结束了。
就在我的脚即将踏入那片翻滚着无尽黑暗与痛苦的魔域入口时——
一道极致的白光,如同撕裂永夜的破晓之剑,带着毁天灭地的森然剑意,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狂暴的剑气如同飓风般席卷开来!那两个架着我的高阶魔物,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绞杀成漫天血雾!
我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上,散功后的身体脆弱不堪,喉头一甜,又呕出一大口鲜血。刺骨的寒意和剧痛让我蜷缩起来,意识模糊。
我挣扎着抬起头。
魔窟入口处,烟尘弥漫,魔气翻涌。而在那翻腾的黑暗与烟尘之中,一道身影,正缓缓显现。
霜白色的长袍,此刻却沾染了大片大片暗沉粘稠的血污,如同雪地里绽开的诡异红莲。银色的长发不再一丝不苟,几缕散乱地贴在染血的额角。那张清绝如冰雪的脸上,也溅上了点点猩红,平添了几分妖异和…尘烟。
是格瑞!
他站在那里,身姿依旧挺拔如孤峰,手中的霜雪剑吞吐着慑人的寒芒,剑尖垂地,滴滴答答地落下粘稠的魔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万载寒潭的紫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狂暴的冰冷火焰!那火焰并非炽热,而是能冻结灵魂的极致森寒!
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和翻涌的魔气,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死死地钉在蜷缩在雪地里的我身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我无法理解的情绪——是愤怒?是后怕?是…某种被彻底撕裂伪装的惊涛骇浪?
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那亘古不变的冰冷平缓,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孽徒,谁准你…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四个字,如同裹挟着冰渣的重锤,狠狠砸在我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上。我看着他染血的白衣,看着他眼中那陌生的、汹涌的寒焰,看着他手中滴血的霜雪剑…巨大的荒谬感和委屈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
自作主张?难道要我看着全宗为我陪葬吗?难道要我看着他…也陷入危险吗?
“师尊…我…” 我想辩解,想嘶喊,可散功后的虚弱和剧痛让我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魔窟深处,传来魔尊震怒的咆哮:“格瑞!你竟能破我九幽绝阵?!好!好得很!但今日,你这徒儿,本座要定了!”
魔气再次暴涨,无数道更加强大的魔影从黑暗中咆哮着冲出,带着毁灭的气息扑向格瑞!
格瑞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在我身上。那燃烧着寒焰的紫眸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似乎在瞬间被一种更冰冷、更决绝的东西强行压下。如同沸腾的岩浆被投入万载玄冰,瞬间凝固,只剩下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
他动了。
不是冲向那些扑来的魔影,而是…一步一步,走向蜷缩在雪地里的我。
每一步,都踏在染血的雪地上,留下一个清晰而沉重的血脚印。他周身散发着一种比魔尊更加恐怖、更加绝望的冰冷气息,仿佛连时间和空间都要被他冻结。那些扑向他的强大魔影,在靠近他周身三丈范围时,动作骤然变得无比迟缓,然后无声无息地被凭空出现的、极度凝聚的冰寒剑气切割、粉碎、化为齑粉!如同被无形的领域碾过!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天空,投下浓重的阴影。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那种清冽如雪后松林、此刻却沾染了铁锈的气息,将我彻底笼罩。
我仰望着他,如同仰望一尊即将降下神罚的冰雕神只。恐惧,从未如此刻骨。
他缓缓抬起了手。那只曾握剑教我、也曾冰冷扣住我手腕的手。此刻,那只骨节分明、沾染着暗红血迹的手,五指微张,掌心向下,对准了我的…丹田气海!
一股无法抗拒、冰冷到极致的吸力,骤然从他掌心传来!
“呃啊——!!!” 比散功酒强烈百倍、千倍的剧痛,瞬间撕裂了我的身体和灵魂!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冰寒刺骨的巨钳,狠狠探入了我的丹田深处,粗暴地抓住了一根支撑着我生命本源的东西——道骨!
那是修士与生俱来的根基,是沟通天地灵气的桥梁,更是我一身修为、甚至生命精元的源泉!此刻,却被那股冰冷的力量,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决地向外剥离、抽出!
“师尊…不…不要…” 我痛得浑身痉挛,意识在剧痛中沉浮,泪水混合着冷汗和血水疯狂涌出。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如同最坚硬也最脆弱的紫色冰晶般的眼眸。那双眼里,此刻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纯粹的、冻结万物的虚无。仿佛他剥离的不是他弟子的道骨,而只是一块无用的顽石。
血,大量的血,从我丹田的伤口处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我身下的白雪,也…溅上了他纤尘不染、此刻却已多处破损的霜白袍角。甚至有几滴温热的、带着我生命气息的鲜血,如同最讽刺的朱砂,溅落在了他手中那柄依旧散发着森然寒气的霜雪剑锋之上!
冰冷的剑锋,滚烫的血。
这一幕,如此刺眼,如此绝望。
道骨被彻底剥离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生命之弦崩断的声音。所有的意识,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爱恨,都在这一刻被那冰冷的虚无彻底吞噬。眼前一片漆黑,只有他染血的白衣和那柄染血的霜雪剑,如同最后的烙印,深深烙在即将消散的意识里。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秒,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嘶哑的咆哮,也不是冰冷的审判,而是一种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传来的呓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彻底斩断的解脱:
“以此骨…断你妄念…”
“亦断我…道心最后一丝…尘缘。”
尘缘…
黑暗彻底降临。
不知在黑暗中沉浮了多久。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刺眼的阳光。不是青岚山巅那种清冷的光,而是带着凡俗烟火气的、暖洋洋的日光。
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粗糙却干净的棉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丹田处传来一阵阵空洞的钝痛,提醒着我那场噩梦的真实。
“姑娘,你醒啦?”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声音响起。
我艰难地转过头。一个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阿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走过来。她告诉我,我是在山脚下的溪边被她儿子打柴时发现的,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是村里的老郎中救了我。
青岚宗…魔劫…师尊…道骨…那些记忆碎片汹涌而来,带来灭顶般的痛苦。我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有尖叫出声。
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丹田破碎,道骨被剜,经脉枯竭。别说修行,连重一点的活计都做不了。曾经引以为傲的灵力荡然无存,只剩下这具虚弱不堪的凡胎肉体。
黑发依旧如瀑,只是失去了灵力的滋养,显得有些黯淡。眼睛也依旧是黑色,只是那里面曾经属于少女祁奥阳的光彩,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我在这个叫“杏林村”的地方留了下来。老郎中见我识得些草药,便收留我在他的小医馆帮忙。捣药、晒药、包扎些皮外伤…日子简单、清贫,却也远离了所有的血雨腥风,所有的爱恨痴缠。
我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阿棠”。赤血棠的棠。那是我在青岚山上,唯一固执留下的、属于“祁奥阳”的痕迹。
村里的孩子喜欢围着我,叫我“阿棠姐姐”。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只觉得这个黑发黑眸、总是很安静的姐姐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息。我学着用凡人的方式生活,学着对每一个病人微笑,学着在阳光好的午后,坐在医馆门口,看孩子们追逐嬉闹。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丹田那空洞的钝痛便会准时袭来。那痛楚,仿佛连着心脉,提醒着我被生生剜去的不止是道骨,还有整个灵魂的一部分。偶尔,在药炉升腾的雾气里,或在某个大雪纷飞的黄昏,眼前会毫无预兆地闪过那染血的霜白衣角,那溅上血珠的冰冷剑锋,还有那双…冻结一切的紫色眼眸。
心,便会猛地一缩,痛得无法呼吸。我紧紧攥住捣药的木杵,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皮肉的痛来对抗那灵魂深处的撕裂感。
我刻意避开所有关于修仙界的消息。那是一个与我再无瓜葛的世界。
直到那一天。
一个风尘仆仆、带着明显修士气息的旅人,因为中了瘴毒,被村民抬进了医馆。他伤势不轻,昏昏沉沉。我在为他煎药时,他迷迷糊糊地呓语着一些破碎的词句。
“…青岚剑尊…格瑞…”
“…绝情崖…九天神雷…”
“…证道石…太惨烈了…”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我麻木的心湖上!我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
“你说什么?青岚剑尊…格瑞…他怎么了?” 我冲到那人床边,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恐惧。
那旅人被我摇醒,看清是我,虚弱地叹了口气:“姑娘…你也听说过剑尊大名啊?唉…陨落了…就在三天前。”
陨落…
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轰然砸下,将我彻底冻结在原地。
旅人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听来的消息:魔劫之后,剑尊格瑞虽重创魔尊,自身也损耗极大。他回到青岚宗,却并未闭关疗伤,而是径直去了宗门禁地——绝情崖。三日前,他于崖巅引动九天神雷,那雷劫之威,前所未有,笼罩了整个绝情崖!雷光整整肆虐了三天三夜!待雷云散尽,绝情崖被生生削平了百丈!崖顶只剩下一片焦土…和一块被雷霆劈得焦黑、却奇迹般未被摧毁的巨大石碑——证道石。
“都以为…以为剑尊是要借神雷之力,一举突破无情道桎梏,成就真仙…”旅人喘息着,眼中带着敬畏和恐惧,“可…可当宗主和长老们登上焦土…看到证道石上的字…全都…全都傻了…”
“那上面…刻了什么?”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旅人看着我苍白的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
“证道石上…剑尊以自身精血为引…刻下的…不是任何无情道箴言…”
“而是…两个被雷霆灼烧得焦黑…却…却力透万古、仿佛用尽一生执念刻下的字——”
“**诛情**。”
诛情…
诛情?!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最狂暴的九天神雷,狠狠劈进了我的灵魂深处!瞬间击碎了所有强装的平静,所有麻木的伪装!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狂喷而出!溅在粗糙的地面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旅人惊恐的呼喊,村民的惊叫,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我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只有那两个焦黑、泣血、力透万古的字,在脑海中疯狂燃烧、炸裂——
**诛情!**
诛的,是谁的情?
是他自己的?还是…我的?
亦或是…我们之间那从未言明、却最终以剜骨断道收场的…万劫不复?
原来他引动九天神雷,不是为了证道。
是为了…**诛情**。
以身为祭,以魂为引,引动煌煌天雷,诛灭那早已刻入骨髓、融入血脉、剜骨断道亦无法真正斩断的…情孽。
霜雪剑上溅落的我的血。
他亲手剜出我道骨时,眼中那片冻结的虚无。
还有那句低沉的叹息:
“以此骨…断你妄念…亦断我道心最后一丝…尘缘。”
原来那“尘缘”,从未真正断过。
它只是被他用最残酷的方式封印,用最决绝的姿态压制。最终,却在他自己引动的、毁天灭地的神雷之下,以“诛情”之名,焚烧殆尽,同归于寂。
黑发的医女阿棠,倒在凡间医馆冰冷的地面上,唇角血迹蜿蜒。
意识沉沦。
唯有无声的泪,混着血,滚滚而落。
为那绝情崖巅,以身殉道的剑尊。
为那力透万古、焦黑泣血的两个字。
亦为这迟来的、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成灰的…知晓。
诛情。
原来,最痛的,不是被剜骨断道。
而是他终于承认了那情,却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它连同自己,一同…诛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