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永恒静谧。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粘稠,如同凝固的蜜糖。馥郁的玫瑰香气是唯一的旋律,在巨大的白玉廊柱和流淌着星沙的天顶穹窿间无声弥漫。
念安静立在“万象之厅”中央。白金的长发如同凝固的月华,垂至脚踝,流淌着星屑般的光泽。她纤细完美的指尖,正流淌着亿万缕比蛛丝更细、更璀璨的银色光流——那是从亿万生灵梦境中抽离、梳理、再重新编织的“梦丝”。银白的瞳孔里,倒映着无数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孩童的欢笑,恋人的悲泣,勇士的恐惧,隐者的顿悟……如同冰冷的星河在她眸中生灭流转。
她是梦境的主宰,编织着众生的幻夜。神性在她身上是绝对的、纯粹的、不容置疑的冰层。
然而,她的感知,却如同最精密的蛛网,始终锚定在神殿深处那张铺着雪貂皮的软榻上。
祁奥阳蜷在那里,像只餍足的黑猫,怀里抱着墨玉,呼吸均匀绵长。颈间的圣光织愈白玉铃铛散发着温润的光晕,映着她沉睡中毫无防备的侧脸。黑色的长发散落在洁白的皮毛上,如同最上等的泼墨。
这是念安永恒的坐标,是她冰冷神性中唯一被允许存在的、带着温度的锚点。
突然!
软榻上沉睡的身影猛地一颤!
“唔……” 一声极其细微、带着痛苦和茫然的呻吟从祁奥阳唇间溢出。她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眉心紧蹙,仿佛被无形的噩梦攫住。
念安指尖流淌的银色梦丝瞬间凝滞!亿万星辰在她银白的瞳孔中骤然停止流转!她猛地转过头,视线穿透空间的距离,精准地锁在祁奥阳身上!
没有外敌。
没有能量波动。
圣光织愈屏障完好无损。
但祁奥阳脸上的痛苦是真实的。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雪貂皮,指节泛白。
下一秒。
祁奥阳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带着永恒倦怠的黑色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让念安感到陌生的脆弱!她像迷路的孩子,猛地坐起身,墨玉受惊地跳开。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眼神没有焦点,最终下意识地望向念安的方向。
“念念?” 她的声音带着刚惊醒的沙哑和浓浓的困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刚刚……明明很吵,为什么……” 她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左胸口的位置,眉头紧紧皱起,小脸上是纯粹的、天崩地裂般的费解,“……我的心会有点痛的感觉呢?”
**痛?**
这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念安冰冷的神魂深处!
阳阳……会痛?
为了什么?
那个……早已湮灭成灰、连一丝残渣都不曾留下的……凡人?
念安的身影瞬间出现在软榻旁。她伸出手,冰凉完美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净化意志,轻轻拂过祁奥阳按着心口的手,落在她的胸口。
没有伤痕。
没有能量淤塞。
心跳平稳有力。
一切生理机能都正常得如同永恒本身。
然而,念安指尖传来的感知,却清晰地捕捉到了祁奥阳灵魂深处那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一丝因某个存在彻底消失而产生的、源自法则层面的、空洞的回响。
“无事,阳阳。” 念安的声音空灵依旧,带着神只特有的安抚力量,试图将那丝涟漪抚平,“只是梦魇残留的余悸。凡尘的喧嚣,偶尔会侵扰安眠。” 她指尖流淌出柔和纯净的银色光晕,如同月华般笼罩祁奥阳。
祁奥阳似乎被这柔和的力量安抚了,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眼中的茫然却未完全褪去。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反手抓住了念安冰凉的手指,那微凉的触感似乎让她安心了些许。
“可是……” 她喃喃着,黑色的眼眸里依旧倒映着巨大的困惑,仿佛无法理解自己身体的反应。
就在这时。
一滴晶莹的液体,毫无征兆地,顺着祁奥阳光洁的脸颊滑落。
“啪嗒。”
极其轻微的一声,落在雪白的貂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祁奥阳愣住了。
她茫然地抬起手,指尖触碰着自己湿润的脸颊,眼神里的困惑瞬间被一种更大的、近乎恐惧的茫然所取代。
“念念……”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如同迷途的幼兽,无助地看着念安,“……为什么……我会流泪?”
**流泪?**
念安银白的瞳孔,第一次真正地、剧烈地收缩了!
那滴泪,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永恒平静的神性冰层!阳阳……在流泪?为了那个……污浊的、沉重的、最终焚尽于她神罚之下的……凡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愤怒(对那个已死凡人的)、冰冷妒忌(对那滴眼泪指向的存在)、以及一种被侵犯了绝对领域的暴戾情绪,如同深海的暗流,瞬间在念安的神魂深处汹涌奔腾!整个神殿的玫瑰仿佛都感受到了这股无形的怒意,瞬间停止了摇曳,浓烈的芬芳中带上了一丝凛冽的寒意!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祁奥阳那张写满茫然无措、挂着泪痕的小脸上时……
所有的愤怒、妒忌、暴戾,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庞大的恐慌和……一种名为“失去”的冰冷预感所取代。
【没关系。】
【念安这样想着,强行将神魂深处翻涌的暗流冰封。】
【我们都是神。】
【只有我……能陪在你身边。】
【直到时间的尽头。】
【那滴泪……那点痛……不过是时间长河中被误触的涟漪。】
【很快……就会平复。】
念安伸出手,指尖带着更加强大的净化与安抚神力,温柔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抹除意志)拭去祁奥阳脸颊的泪痕。那滴泪水在她指尖化作微弱的白气,消散无踪。
“无妨,阳阳。”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带着终结的意味,“许是沾染了些许凡尘的尘埃。睡一觉,便好了。”
祁奥阳似乎真的被这强大的神力安抚了,眼中的茫然和恐惧渐渐被熟悉的倦怠所取代。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依恋地蹭了蹭念安冰凉的手指,重新蜷缩回软榻,抱着墨玉,呼吸很快变得均匀。
念安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银白的眼眸深处,沉淀下比星河更深的、无人能懂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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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无声流淌。神殿依旧静谧。
祁奥阳似乎真的“忘记”了那场惊醒和那滴眼泪。她又恢复了慵懒倦怠的模样,吃巧克力,逗弄墨玉,在玫瑰园里打盹。
直到那天。
她赤足踩在光洁的白玉地板上,跑到正在梳理永恒星轨的念安面前,黑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活力的光彩。
“念念!” 她的声音清脆,充满了雀跃和决心,“我决定了!”
念安指尖的星轨微微一顿,银白的瞳孔转向她。
“我要出去游历!” 祁奥阳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宇宙,脸上是念安许久未曾见过的、如同挣脱了某种束缚般的灿烂笑容,“去看看那些……会让我心痛、会让我流泪的‘凡尘’到底是什么样子!”
**游历?**
**凡尘?**
念安的神魂深处,那被冰封的暗流瞬间剧烈翻涌!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不行!”。那凡尘是污浊的泥潭!是危险的漩涡!是孕育了那个亵渎者、最终让她落泪的存在!
然而,当她看到祁奥阳眼中那纯粹的、充满探索欲的光芒时……那光芒,如同利剑,刺穿了念安试图禁锢的冰层。
【不能……再禁锢她了……】
【上一次的禁锢……换来了那滴泪……】
【或许……让她去看看……看清那凡尘的肮脏与无趣……她就会彻底回来……永远留在神殿……】
念安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银白的瞳孔平静无波。她缓缓飘落,停在祁奥阳面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兴奋得有些发红的脸颊。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珍视。
“……好。” 念安的声音空灵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阳阳,早些回来。”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克制,才补上那句带着凡人意味的叮嘱:
“……注意安全。”
祁奥阳欢呼一声,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雀鸟,扑上来用力抱了抱念安冰凉的身体,留下一个带着玫瑰与巧克力甜香的拥抱,随即身影在念安复杂的目光中,如同投入水面的倒影,无声无息地淡去、消失。
神殿,重归死寂。
只剩下永恒流淌的星轨,沉默盛放的玫瑰,和念安独自伫立在空旷大厅中的、如同月光凝结的身影。
她开始等待。
如同过去千万年一样。
梳理梦丝,照料玫瑰,整理祁奥阳留下的、散落在软榻上的巧克力包装纸。
一日。
又一日。
时间对神明毫无意义,但念安却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它的流逝。每一日,神殿的空旷都显得更加刺眼。每一夜,玫瑰的芬芳都仿佛带上了一丝焦灼。
她等待着。
等待着那声熟悉的、带着撒娇意味的“念念~”。
等待着那个带着灿烂笑容扑进她怀里的身影。
等待着她的锚点,重新归位。
然而。
她等到的,是来自“万象之厅”水晶球体传来的、一幅来自遥远星系、名为“凹凸大赛”的混乱角斗场的画面。
画面中。
丛林深处。
一个银发青年,身姿挺拔,眼神冷峻。
他的身边,依偎着一个黑发黑瞳、笑容纯净灿烂的少女。
少女亲昵地挽着青年的手臂,仰着小脸,清脆的声音仿佛能穿透水晶球体的阻隔,清晰地落在念安死寂的神殿之中:
**“阿瑞!这里就是凹凸大赛啊,总感觉有些熟悉呢!”**
“轰——!”
念安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银色的发丝……
那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红直刀……
最重要的是……那张脸!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那灵魂深处燃烧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执念气息!
**格瑞!**
那个早已被她亲手湮灭、焚尽灵魂、连一丝残渣都不应存在的亵渎者!
而他身边……
那个笑容灿烂、眼神纯净、依偎在他臂弯里的少女……
是阳阳!
是她的阳阳!
却不再是那个慵懒倦怠、掌控时间的神明!
而是一个……普通的、会对着那个男人喊“阿瑞”、露出全然依赖笑容的……凡人少女!
巨大的冲击如同灭世的海啸,瞬间将念安神魂深处冰封的暗流彻底冲垮!愤怒、妒忌、被背叛的冰冷、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名为“失去”的巨大恐慌,如同亿万根毒刺,狠狠扎进她的神核!
她精心守护的永恒!
她不惜降下神罚也要净化的污秽!
她以为早已被抹去的存在!
竟然……竟然以这种方式,重新夺走了她的阳阳!
“!!!”
念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白金的长发无风狂舞!整个神殿的光线骤然黯淡!穹顶流淌的星轨发出刺耳的悲鸣!脚下光洁的白玉地板寸寸龟裂!无数怒放的玫瑰瞬间枯萎、化为飞灰!浓烈的花香被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神威所取代!
她死死地盯着水晶球体中那刺眼的一幕!看着祁奥阳亲昵地蹭着格瑞的手臂!看着格瑞低头看她时,那紫眸深处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滚烫的温柔!
三百年前神殿中的业火、湮灭前的嘶吼、那不顾一切将她护在怀里的滚烫拥抱、那印在额头上如同诅咒般的烙印……所有的画面疯狂闪回!与眼前这温馨得刺眼的画面重叠、撕扯!
神罚的银光在她指尖疯狂汇聚!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撕裂空间,降临那片赛场,将那个窃取了她珍宝的蝼蚁连同那片污浊的空间一起彻底净化!抹除!
然而。
就在那毁灭性的力量即将爆发的刹那——
念安狠狠闭了下眼!
如同用尽全身力气,斩断了那根即将崩断的弦。
再睁开时。
那足以毁灭星系的恐怖神威如同潮水般退去。龟裂的地面复原,枯萎的玫瑰重新绽放,仿佛刚才的暴怒只是幻觉。
唯有那双银白的瞳孔深处,沉淀着比宇宙深渊更冰冷、更粘稠的暗流。那暗流不再翻涌,而是化为了一片死寂的、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寒潭。
她看着水晶球体中,祁奥阳被格瑞牵着,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茂密的丛林里。
少女脸上那全然的信赖和笑容,是念安从未得到过的。
许久。
许久。
一个空灵、清冷、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声音,在死寂的神殿中轻轻响起,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近乎悲凉的平静:
“阳阳……”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声音顿了顿。
复又响起,却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扭曲的温柔:
“没关系……”
念安抬起手,指尖萦绕的银色梦丝不再是梳理众生梦境,而是疯狂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偏执力量,开始编织!
无数璀璨的银色光流在她指尖汇聚、扭曲、凝结!一个由最纯粹梦境法则构成的、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茧,正在神殿中央缓缓成型!
茧中,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熟悉的身影轮廓。
念安凝视着那个光茧,银白的瞳孔里,那死寂的寒潭深处,终于翻涌起一丝病态的、近乎满足的微光,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又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在今夜的梦中。”
**“你仍然……属于我。”**
神殿穹顶,星河无声流转。
冰冷的月光下,梦境之神怀抱着她亲手编织的、囚禁着虚幻爱人的光茧,如同拥抱着整个宇宙唯一的真实,陷入了永恒的、孤独的沉溺。
(番外·银月下的独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