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将漫英拉起来,漫英低着脑袋装木头人,四姨娘训道:“还不给贵客敬酒。”
漫英被她搅不安宁,也不抵抗不反驳,拿起小白瓷酒杯,说道:“漫英敬小王爷。”
李容俊客客气气喝酒,随后转身想回单青云身边,却被四姨娘一把拉住,她笑道:“不知小王爷年岁几何,可有婚娶?”
李容俊面对四姨娘这热情有些不乐意招架,直说道:“小王已经成婚了。”
“啊,成婚了啊……”
“小王待自己妻子是忠贞不二,天地可鉴,决不可能在外沾花惹草的。”
四姨娘瞬时收敛了些,又问道:“那不知小王爷在南靖可有相识的优秀男儿,有没有随小王爷同行啊?”
单仲贤听着了,便也觉得老脸丢到家了,训道:“一家人一起便好好吃饭,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四姨娘得了个没趣,只能乖乖坐下,气闷了心。
一旁盛英照顾着女儿,回头也劝道:“漫英自有她的缘分,娘您就别替她着急了。”
“你在她这个年纪,儿子都有了,如今你儿女成双,她还呆在家里,我能不急么。”
盛英使劲拉了拉四姨娘的袖子,眼睛瞟了瞟单仲贤,四姨娘又把声音压小了些,“你这妹妹一根筋,笨死了。”
盛英又笑脸相对,劝道:“哥哥如今回来了,你求哥哥帮帮忙呗。”
“我可不敢求他,他巧舌如簧,一顿天花乱坠说下来我就晕了,他八成站在蒲家那边,那可就耽误你妹妹了,那可不行。”
盛英的女儿见她只顾自己说话,不看她,扯着她的袖子嗷嗷哭起来,盛英只好回头抱着孩子走到屏风外面去,漫英怕她母亲再胡乱给她说姻缘,也乘机陪姐姐出去哄孩子。
单青云也吃得差不多了,见她们溜了便出来看看,盛英抱着的小姑娘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单青云笑道:“巴虎还怕她欺负你,我看你还没那么脆弱。”
盛英喜道:“你去军营里了?”
“路过,便去看看。”
“他常年不在家,我就常往娘家跑,也挺好。”
“怎么不带漫英去将军府住一住?”
“还是算了吧。”盛英仰头看了看饭桌那边,小声说道:“我让漫英去我那住,娘就要跟着,防人跟防贼似的。”
“防人?”单青云疑问道,“蒲如坚?”
盛英抿着嘴点了点头,单青云转脸问漫英道:“他依着我的说法,还在给你送钱么?”
“每个月都送,这两年被我娘挡回去了,不过哪怕挡回去,他还是月月都会派人送。”
“算他小子有心,明年又要科举了,他准备得怎么样?”
“不知道。”漫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如今比盛英还高过半个头,不像姐姐那么活泼,她沉静,内向,说起这话面色如常,好像已经不大在乎了似的,“他考了两次没考上,我们也有些日子没见面了。”
“你还在等他?”
“我答应了等他,就会等他的。”
“他若再考不上,你可怎么办。”
“继续等他。”
单青云笑了起来,“傻姑娘,脑子转转弯,何必死拧着。”
漫英颔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常来听雪居坐一坐吧,我回来了,蒲家人总要来看看我。”
漫英含着羞微微笑了,她轻轻点头,身为大家闺秀,这大概也是她最高兴的模样了。
老太太吃完饭发困,众人看眼色都慢慢散了,李容俊随单青云回听雪居,下午睡了觉晚上就睡不着,两个人玩闹了大半夜,睡下没多久,睁开眼又看到了蒙蒙亮的天光。
单青云索性起床洗漱,李容俊懒懒呓语着:“就起?还早呢。”
“还有好多事要干,不能再睡了。”
李容俊翻个身侧躺着,问道:“今天干什么?”
“去大智寺。”
李容俊听他如此说,瞌睡立马就醒了,他“嘿”地一声坐起来,放下双脚唤人进来梳洗,整理衣冠吃过早饭,便陪着单青云驱车赶往大智寺。
今日停了雪,可天不放晴,积着白色带银的厚云,到了白马山脚下,单青云却叫他们先不要往寺里去,她依着那一次秋雨记忆的路线,寻到了目的地。
单青云命人备了香烛纸钱,在冷时弘墓前一一摆放好。
这墓砌得比她在那个雨天见到的规整了许多,夯土用白砖盖成馒头样,四周也添了一尺宽的岩石压土,墓碑厚实立于坟前,刻了至亲冷时弘之墓,右侧落的是虢越的名字。
两个小厮替她把香烛点燃,单青云跪下来拜了三拜,万千故事埋在心里,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为一句,“时弘兄,我来看你了。”
她拿起些黄币纸钱,点燃烧在墓前,像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你这么善心,大约早就轮回成人了。虢越责怪我,我认,只是我不知道,你会责怪我吗?”
李容俊正打算安慰单青云,他们上山来的路上,突然有人说道:“他那么心善,自然是不会怪你的。”
这个声音这么突兀地冒出来,单青云和李容俊都吓了一跳,二人转身去看是谁,那人一只手垂在胯旁,一只手握着一束鲜红冬梅,从山地上慢慢浮升,踏雪而来。
“好久不见,单大人。”
单青云见到来人,也放了心,礼貌笑道:“第五公子,好久不见。”
第五麟将手里的冬梅放在墓前,向墓碑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冷大人善良和气,又精通佛理,深知缘起性空,世间万事不过因缘和合,又怎么会责怪单大人。”
单青云握着李容俊的手借力站起来,问道:“第五公子,如何与时弘兄有了这么深的交情?”
第五麟看着墓碑上那深刻的字,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大约也是缘分,我入仕之后,接了冷大人差堂院的职,冷大人的桌案上留了许多笔记,有些是任上的公文处理经验,有些是对考核官员升任的建议,还有一些是日常的禅语,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受益匪浅,也保了我不少平安,人生许多事也就看得开了,我就时常来看看冷大人,谢谢他留下的东西。”
“时弘兄菩萨心肠,无心插柳,也能惠及后人,这点大概没人比得上了。”
“单大人突然回来,只怕不是看冷大人这么简单吧。”
“当然。”
第五麟突然大笑,“单大人,你未经传唤擅自回雍京,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
“我回来办正事,又有什么好怕的。”
“若是办正事,不如算我一个,如何?”
“再好不过。”
“你不怀疑我?不怕我坏了你的事?”
“时弘兄带过来的人,我想不会太差。”
第五麟楞住,脸上忽然有一丝丝恐惧,他从未如此理解冷时弘留下的东西,莫非真的印证了他笔记中留下的一些谶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要去大悲寺里拜一拜了,改日再同第五公子叙旧。”
“离言院。”
单青云不知道他所说何意,纳闷道:“什么?”
“他在离言院。”
单青云的胸口慢慢儿收了下去,点头道:“多谢。”
比起大悲寺,单青云更为熟悉南靖的大智寺,说来也是奇妙的缘分。
青烟在白雪覆盖的山上袅袅腾升,她手里握着禅珠拾阶而上,岁月里的沉静欺身上来,那些年的晨钟暮鼓,都回到了心里。
拜过大佛,单青云便觉到清凉,与李容俊一同寻到离言院,院子里有好几间禅房,东面五丈见方的屋里,一个和尚穿着灰色的粗布棉衣,背对着敞开的门,敲着木鱼喃喃念经,头顶上的戒疤醒目,仿佛几个点已经隔断了他与尘世的一切。
单青云见这背影,许久许久都不忍叨扰,可他将自己锁进深山寺院,何尝不是另一种执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