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兰芝面色窘迫,抬头已见身旁的云沥音不知何时,已被锦桓帝骗到榻上,隔了个小案一道坐着。
她天真地将双腿悬在脚踏之上,一边不住在空中晃荡着,一边跟锦桓帝讲一路上她自觉地趣事。
柯兰芝顿感不妙,想自家小师妹性格纯真又生得活泼,平日里都在丹峰上除了他们师兄弟几个外,便随师父炼丹,从没见过什么外人!
他早年间行走凡尘,也曾听说书的讲什么人间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之类,心道莫不是这皇帝见色起意?
何况这一路上,他们也曾在客栈、茶肆歇息过,柯兰芝身为修士,自然耳力灵敏,亦曾听隔壁桌的客人们提起,据说一年前锦桓帝灭了三大世家,且和三大世家关系深厚的其他世家也有不少人,人头落地,一时之间,大乾上下可谓是血流成河,人心惶惶。
就连柯兰芝也想不明白,为何无双府此次竟无动静?
但不管怎样,在他方才亲自与这位凡间帝王聊过两句,柯兰芝便知,那些客商们所言不虚。
这届凡间帝王的确城府颇深,乃性情不定,手腕狠辣之辈。
完了,完了,自家小师妹不会被骗了吧?
于是,柯兰芝在旁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出办法。
正苦恼时,眼角忽瞥见仍蹲在地上的白拂雪,记忆起他说得赔钱,脑中灵光一闪。
柯兰芝走过去,急忙打断云沥音正兴奋地与锦桓帝介绍她一路上的见闻。
只见他深深冲锦桓帝作了个揖,道歉道:“陛下,贫道方才不小心撞碎了陛下的花瓶,不知此物价值几何?待贫道回山,禀明了师门,自当予陛下赔偿。”
锦桓帝望向地上的碎瓷片,见白拂雪正蹲在旁边,指了指柯兰芝,然后指了指自己,连连摇手撇清关系,表示同自己无关。
锦桓帝自然知道白拂雪打得什么算盘,不禁发出一声轻笑,但他岂会让白拂雪得逞?
便看似大方地道:“无妨,这只不过今岁官窑新晋的青花瓷而已,不值什么。柯仙长本无心之举,不必介怀。仙长,既是陪云姑娘来寻访雪儿的。雪儿在宫中,一月俸禄也有不少,所谓来者是客,想来他自然会替你们赔偿。”
白拂雪站起来,瞪大了一双湛蓝的眼睛,用一副“你在逗我”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瞪着锦桓帝。
孰料,那柯兰芝不知是真傻,还是故意装傻,居然转身对白拂雪一拱手,笑眯眯地道:“既如此,多谢白公子了。”
“哈,哈哈,没关系。不客气啊!”白拂雪强颜欢笑地咬牙蹦出几个字来。
暗捏拳头,心中骂道:狗皇帝,真有你的!这也能算到我的头上?
锦桓帝阴谋得逞,分外高兴,他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转头继续招呼坐在身旁的云沥音吃点心。
云沥音看着宫女们端来的几样小碟子里,摆着各样颜色与造型的小点心,看起来分外精巧可爱,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如今她可正是喜欢这些漂亮小花、小物件的年纪!
于是云沥音用两根手指拈起来,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少顷已将小碟中的点心吃了个干净。
当她再次已成习惯般一伸手,才察觉盘中已空无一物。
顿时慌张地抬起头,偷觑到锦桓帝没有生气,反倒递给她一张青色的手绢、温柔地笑道:“把嘴角擦一擦吧,你喜欢吃,朕叫人再去做。”
刹那,云沥音醒悟过来,面若桃花,急忙接来手绢,掩饰似的用力擦了擦嘴角留下的残渣。
然后颇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对不起啊,皇帝哥哥,害得你都没吃到。”
皇帝哥哥?
这是什么称呼?
这都是一堆孩子的爹了,还哥哥?狗皇帝要不要脸?
一旁柯兰芝与白拂雪二人,此刻分外默契地各自在心中如此想到。
亦彼此一齐默契地同时脱口而出道:“十五(小师妹),我(我们)带你去外面转转(出去走走)。”
二人同时说完,又互相之间对视一眼,气氛一时陷入尴尬之中。
云沥音坐在榻上,张大一双明亮的眼睛,一脸不明所以看向他俩。
耳畔间,窗外竹林中蝉鸣与阳光依旧,使得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肚皮,双腿伸直,从榻上径直蹦跳到地面。
丝毫没有旁人那般,时时刻刻对锦桓帝保持的恭敬与小心。
她自以为自己很是贴心,转头问道:“皇帝哥哥,我能和师兄、还有初一哥出去走走吗?”
锦桓帝凝望着眼前天真烂漫、年仅豆蔻的少女。
眸中温柔异常,像是透过眼前这明媚纯真的少女,在看另一个已经离他天人永隔的女孩子。
只是她不似云沥音这般活泼,在锦桓帝的回忆里,少有的几次碰面,都是安静而温婉的。
或是坐在石上,伴着头顶落英缤纷,专心致志地看书;
或是坐在他母后身旁慢悠悠品茶、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总像只安静啃草,毛绒绒的小兔子。
锦桓帝声音轻柔,像是害怕太过大声,从而打破了谁的美梦。
他问:“朕不能同你一起去吗?”
云沥音自是不明白锦桓帝话里隐藏的意思,却在已听明白的白拂雪未来得及阻止前。
已不留心地笑眯眯回答:“当然可以啊!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柯兰芝亦不明锦桓帝此刻深藏的目的,但直觉不妙,虽说不出具体有何不妙,但修士讲究冥冥中自有定数。
既然他此刻心生不妙之感,那自当趋吉避凶,故走上前,劝云沥音道:“小师妹,不要打搅陛下午休。”
说罢,他躬身朝锦桓帝貌似恭敬地行礼,言语间充满坚决的拒绝之意,“小师妹年幼不懂礼数,还请陛下莫怪。小师妹,白公子你也见到了,你知他现在安好便可。我们修行中人,不该在凡间多做停留,我们走吧。陛下……”
他还没说完告辞的话,但见锦桓帝眸色骤然幽深如潭,本含笑的面庞变得冷肃。
冷视向柯兰芝,威严地问道:“朕已令人去栖霞阁设宴,太虚宗难道连这点儿面子都不肯给朕?”
柯兰芝不知皇帝为何扯上了太虚宗?
但他自幼接受太虚宗的教导,知道太虚宗一直乃自诩上古传承下的玄门正统自居,门中宗旨劝导弟子们应清净自持,一心修行,而非主动出去为师门招惹是非。
哪怕看在长安仙君的面子上,他肯定也不能承认太虚宗不给皇帝面子。
因此一时讪讪,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白拂雪及时解围,“皇上,小十五与我多年未见,肯定有很多话,想私底下和我说。比如,以前我帮她写作业的事。”
他忙冲云十五眨了眨眼睛,有点担心她不懂他的意思。
毕竟看太虚宗这些年,简直把云十五教成了完全不会看人眼色,也对人没有任何防备心的傻姑娘。
方多提了一句“作业”,希望云十五能懂。
好在云十五没傻彻底,听到作业时,立即想起什么,羞红了脸,冲锦桓帝羞涩地道:“对,对,我有些话想单独说给初一哥听。”
锦桓帝深深看了白拂雪一眼,脸上的笑意恢复,却是对着柯兰芝道:“既如此,朕自然不好打扰你们兄妹二人叙旧。不过柯仙长,你与雪儿从前也不相识,不如留在此,与朕品茶如何?”
柯兰芝面露苦笑,知道锦桓帝不喜自己。
但想了想,以前经常能从小师妹嘴里,听到她与她初一哥怎么怎么样。
何况白初一还帮自己解围,且柯兰芝察觉到他身具微弱灵力,应当也是修士,许是出于修士之间的直觉吧,柯兰芝觉得白拂雪再怎样,至少比皇帝靠谱些。
只好颔首赞同道:“是,贫道遵命。”
又朝云沥音嘱咐,“小师妹,师兄在此陪陛下饮茶,你不要走远了。”
“知道,知道!”云沥音不耐烦地挥挥手,拉着白拂雪已跑了出去。
锦桓帝使了个眼色,鸣鹤等屋中一半的宫女、太监顿时会意,赶忙小跑着跟了上去,远远地坠在白拂雪与云沥音二人身后。
云沥音漫步在竹林间的碎石子小道上,顺手折了根身旁的竹枝,拿在手里把玩、
时不时回头,打量身后跟着的太监与宫女们。
她上太虚宗修行时才六岁,六岁前都长在白河村这种穷困村落。
她们家凭着父母医术,逐渐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夫,因此日子在村里已经算好过的了,但也不存在什么奴婢仆从。
而六岁后,她父母离世,入了太虚宗内。
宗内大多数人不讲究排场,最多也就像宗主身边,会有帮忙传话的弟子或小道童,最多也就几个人。
故而对此很是不解,以及不习惯。
白拂雪看她时不时朝后盯着那群跟着他们的太监、宫女们,知道她在奇怪什么,也知道狗皇帝的疑心病犯了。
向她说道:“不用管他们,皇宫是这样的,不允许单独行动。”
“哦。”云沥音点点头,但仍是歪头问:“为什么呢?”
白拂雪想太虚宗都快把云十五给教成傻子,说得太复杂的,想必她也听不懂。
只好跟她说了个最简单易懂的,“你看皇帝那么多古董花瓶,还有金子、银子,很值钱的,要是一个人能随便走,万一被偷了,都不知道贼是谁。有那么多人一起走,互相监督,就不容易被偷。”
这下,云沥音果然听懂了。
她眼睛蓦的一亮,旋即一暗,耷拉起脑袋,不满地嘀咕:“我又不是贼!谁稀罕偷那些!”
白拂雪见自己随口一句话,竟让云沥音一改对狗皇帝的态度,实乃意外之喜!
毕竟狗皇帝花言巧语,张口就来,忽悠起云十五这种脑子不好使,又见识短浅的小丫头片子们一套儿一套的,刚才白拂雪生怕小十五被狗皇帝给忽悠进去了。
白拂雪眼里浮现出几分笑意,他感叹似的,道:“小十五,你在太虚宗过得很好。”
他不是个能轻易给人交付信任之辈。
不论青玄子的自吹自擂,亦或是伏真君,还是狗皇帝,哪怕是青霜,都说太虚宗是名门正派,乃上古玄门正统。
但毕竟未曾亲眼见过,所谓的君子,有时候也可能是伪君子。
但白拂雪今日见了云十五,才发现也许自己之前的确是小人之心了。
“嗯?很好吗?”云沥音歪了歪头,转而冲白拂雪讲起:
自己偶尔偷懒时,结果被她师父发现,所以挨了罚;
就是不小心打盹时,没控制好炉火,结果炸了丹房,她师兄、师姐们一起帮她掩盖……
竹径通幽,清风习习。
少女在前方明眸皓齿,天真无忧地蹦跳着述说她的日常事,时而欢笑,时而懊恼,时而忧愁。
时光仿佛倒流回白河村,日常接云十五放学回家的日子。
她也是每一天在夕阳底下,在回家的路上,告诉白拂雪今天云十五学到了什么;
先生夸了她呢;
学堂里谁谁谁又和谁谁谁吵架拌嘴了之类,令她感到惊讶或有趣的琐碎事。
可是,白河村啊,世界上已经没有白河村了……
云沥音念及此处,不由连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向白拂雪问道:“初一哥,这几年你有回过村子吗?”
白拂雪这几年他都呆在皇宫里,并没有回去过,只听狗皇帝说他曾去调查自己身份,派了暗卫们去。
据他说,白河村如今已成一片长满杂草的荒野,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云十五埋下头,话里带了几分哽咽与遗憾,“之前,我和师兄去过一趟、你知道吗?咱们当时走的时候,咱们家不是变成一个好大好大的大坑吗?现在已经变成一片大湖,要不是青玄子师侄当时用金甲符人,给咱们村子里人立的碑还在那里,我还以为走错了呢!”
她想起什么,瞬间忘却了悲伤,立即高兴地蹦起来,嬉笑道:“对了,就是当时带我们走的青玄子哦,他现在可是我的师侄!若是现在,哼哼,我肯定让他带初一哥一起回太虚宗了,他不敢不听我这个师叔的!”
说到此处,她眼睛一亮,兴奋拍手道:“对喔!初一哥,你要不要跟我和师兄一起回太虚宗呢?”
白拂雪愣了一下,立即摇了摇头,心想狗皇帝还没死呢!
别说太虚宗,他连合欢宗都不会去!
云沥音见他拒绝,呆了片霎,疑惑道:“为什么啊,初一哥?我感觉你待在这里也不是很开心?”
这大约就是小孩子独有的直觉,虽然白拂雪不曾说,但云沥音总觉得他是不开心的。
所以,云沥音不能理解,为什么初一哥要待在一个令自己不开心的地方呢?
她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很厉害,保证道:“虽然初一哥你资质不好,去太虚宗大约只能做杂役弟子,但十五可是丹宵真君座下的真传弟子哦,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
云沥音见白拂雪拒绝,顿时跳起来,着急道:“虽然初一哥你是杂灵根,但我可是学炼丹的,筑基丹管饱!只要筑基,就能比凡人多活一百岁。等我闭关出来,你肯定还活着,我再给你弄点延年益寿的丹药,这样……这样……”
云沥音埋下头,眼里不禁滚落下来几滴泪,哽咽道:“就不会剩下沥音一个人了……”
白拂雪安慰她,“你不是还有师父、师兄师姐们吗?你自己说得,他们对你都很好。”
云沥音摇摇头,哭着道:“不一样的,初一哥,不一样的,村子里只剩下我们了!”她拉着白拂雪的胳膊不断晃着,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初一哥,跟我一起回太虚宗好不好?”
白拂雪觉得有几分奇怪,想起来她之前提及等她闭关出来,自己肯定还活着。
于是问道:“你是要闭关很久吗?”
云沥音抽泣着点了点头,鼻尖红红,十分委屈地道:“师父说这次历练回去,我就该准备结丹事宜了。听师兄们说,大概要闭关短则三十年,长则一甲子,嗯……就是六十年,直到渡过天劫,结成金丹才能出来。那时候,初一哥你就算没死,岂不是都变成老爷爷了?那我怎么认得出你啊?”
白拂雪明了为何云沥音一定要让自己跟她回太虚宗。
摸摸她的头顶,安慰道:“不会的,之前我也得了一位前辈传承功法,我现在可以修炼,所以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云沥音止住哭,眼睛一亮,询问道:“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