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乌蒙山的雾霭像一床潮湿的棉絮,裹着竹露的清冽,粘在文天祥的素色儒衫上。
他翻身下马,任由青骓马啃食路边的蕨类植物,指尖抚过马鞍上插着的《平南地形图》,绢角被露水洇湿。
弓手老兵还在仔细的钻研着 “老熊” 大哥用朱砂画的简易箭谱——那是崖山时“老熊”训练神臂弓营的遗物。
“文大人,前方便是奢家寨。” 带路的彝族少女阿朵赤足踏在湿滑的岩石上,腰间鹿皮袋里的银铃轻响,“寨主已在竹楼等候,他腰间挂着您送来的神臂弓断弦。”
文天祥点头,注意到少女脚踝处缠着褪色的红绳——与崖山战死的 “老熊” 箭尾红绳如出一辙。
他解下随身携带的牛皮水囊,递过去:“替我告诉寨主,我大宋只带诚意而来,不带一兵一卒。。。”
悬空竹楼的火塘烧得正旺,松脂香气混着烤麂子肉的焦香。
彝族首领奢家寨主坐在竹席上,手中握着半片断弓,正是文天祥派人送来的,弓弦处还缠着几缕阵亡袍泽打理的红绳。
“汉人丞相胆子真大。” 首领的彝语带着金沙江的浊重,却突然用官话补充,“二十年前,我父亲在临安当质子,曾偷藏了半卷《武经总要》。”
文天祥注意到竹楼四壁挂着的兽皮地图,金沙江与岷江交汇处用朱砂标着 “神火营” 三字:“元廷在云南设‘金齿都元帅府’,三年征了七次战马税,连母马驹都不放过。”他解开锦囊,取出从元军处缴获的青铜马镫,镫面上 “至元通宝” 的刻痕被磨得发亮,“这是你们去年被抢的三十匹追风驹的马镫。”
寨主的手指在马镫缺口处停顿——那是他弟弟被元军砍断手指时留下的血痕。
看了半晌,寨主忽然起身,以彝礼跪叩:“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元人把我们当会走路的钱粮。去年冬天,他们抢走了族里的‘火塘祭’金冠,说要熔了给大都的宫殿铺路。”
文天祥递过一卷帛画,上面是占城匠人绘制的神臂弓改良图:“我带来三件物事:一为可破藤甲的三棱箭图纸,二为能避瘴气的交趾面罩,三为耕种技艺” 他展开另一幅帛画,上面是幼帝赵昺临摹的《孝经》片段,“是大宋幼帝的手书,说‘凡天下,耕者有其田’。”
寨主盯着帛画上稚嫩的笔触,忽然用彝语对身后的长老们说了些什么,转头对文天祥道:“我族愿出三万勇士,随大人入蜀。但有个条件——” 他指向火塘中跳动的火焰,“战后,让我们的孩子既能读汉人的《诗经》,也能唱我彝家的《梅葛》。再遇战争时,大宋要像千年前的诸葛丞相与我们一起共同打败大鬼主(古代彝族的奴隶主)一样,共进退。。。”
七日后,元军脱欢的长子,新晋镇南王孛儿只斤·老章,与次子孛儿只斤·脱不花共同率两万大军踏入赤水河峡谷。
文天祥站在竹制了望塔上,看着谷底的甲胄如长蛇般蠕动,忽然听见身后弓弦轻响。
“文大人”,说话的是弓手老兵,此刻正擦拭着箭尾的红绳,“‘老熊’大哥说过,雾天要瞄准第三片竹梢。”
文天祥看着箭矢划破晨雾,精准射中元军斥候的号角,回声在峡谷中荡起涟漪:“‘老熊’若在,定会夸你箭上又多了几分山风的劲道。” 他指向山腰处的赤铜矿,“让阿朵带神火队准备,该让元军尝尝‘赤火阵’了。”
彝族寨主的唿哨穿透雾霭,三百彝族勇士从竹林跃出,背篓里的赤铜粉末在阳光折射下化作漫天红雾。元军战马受惊,前蹄踏翻了自家的投石机,火油罐炸裂的声响混着彝语战歌,如滚雷在峡谷中回荡。
“相传这是诸葛丞相留给我祖先的‘神火计’,” 寨主递过兽皮水袋,里面装着掺了辣椒的烈酒,“当年忽必烈征大理,我们用这招烧了他的粮草。”
文天祥望着谷底逐渐混乱的元军阵列,忽然看见老兵单膝跪地,对着东边的方向默祷——那里是崖山的方向。他轻轻拍了拍老兵的肩膀:“‘老熊’在天有灵,会看见他的箭法在西南山地开了新花。。。”
雨夜的竹楼内,松脂火把将两人影子投在竹墙上。
文天祥与彝族寨主围坐火塘,地图上用鸡血标出元军在曲靖、叙州的布防。
“叙州囤了十万石粮草,” 寨主的骨刀敲着火塘里的鹅卵石,“但必经的栈道只有三尺宽,是用百年老藤编成。”
文天祥忽然想起占城时匠人改良了神臂弓射程,比之前还远五十步。
他蘸着雨水画出阵图,“让老兵带神臂弓手埋伏两侧,等元军粮队走到峡中,便砍断藤索。”
彝族寨主的目光落在文天祥坚毅的脸上,“汉人有句话,‘天时不如地利’。我们彝族在这山里活了千年,知道哪块石头下藏着暗河,哪片竹林能引雷火。”
忽然,竹楼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浑身是血的斥候跌跌撞撞闯入:“寨主!元军从吐蕃遗民中征借了一千铁骑兵,连同他们的败军,正冲着咱们而来!”
文天祥按住奢保义即将按刀的手,望向火塘中跳动的火星:“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靠的不是刀兵,是‘攻心’。” 他转头对斥候,“告诉铁骑兵首领,我们在大渡河畔备下了三件礼:一坛大理国的葡萄酒,一卷吐蕃文的《金刚经》,还有。。。” 他取出从泉州带来的波斯琉璃盏,“大汗最爱的撒马尔罕地毯。”
寨主忽然大笑,震得竹楼簌簌落灰:“文大人这离间计,比我族的‘罗作舞’还要妙。吐蕃人当年与大宋在茶马古道换盐铁,哪会真为元廷卖命?”
五日后,大渡河畔的霜雾中,文天祥望着对岸前锋铁骑兵列阵。
为首的吐蕃千户戴着镶嵌松石的头盔,胸前挂着的,正是奢家寨失落的 “神火祭” 金冠。
“千户大人远道而来,” 文天祥的声音混着河风,“可还记得《唐蕃会盟碑》上的‘患难相恤,暴掠不作’?” 他抬手,身后彝族少女捧着金冠缓缓上前,冠上的红宝石在霜光中如滴血的朝阳。
吐蕃千户的手在剑柄上停顿,目光落在金冠的缺口 —— 那是当年忽必烈抢去熔铸金币时留下的。忽然听见身后骚动,铁骑兵中有人认出了宋军旗帜上的朱雀纹,那是他们在大理见过的、象征正义的图腾。
“元廷拿你们的战马去填大都的酒池,” 文天祥指向江心漂浮的羊皮筏,上面载着从占城运来的茶叶和盐巴,“我大宋愿继续以茶盐换战马,与吐蕃兄弟共定西南。”
千户忽然甩镫下马,以吐蕃大礼跪拜:“当年我祖父在钓鱼城,曾与王坚将军共饮烈酒。今日见汉家旗帜,方知‘宋未亡’。”
当铁骑兵调转马头时,文天祥看见彝族寨主正将神臂弓图纸递给吐蕃匠人。
江风卷起他的儒衫,露出内衬上绣着的 “九州一统” 四字,那是陆秀夫在占城时亲手所绣。
是夜,元军几近全军覆没,大渡河畔燃起了各族篝火。
彝族少年们围着文天祥,听他讲 “仁者爱人” 的故事,火光照着篝火旁众人腰间的短刀和神臂弓,映出一片温暖的颜色。
而在千里之外的占城,幼帝赵昺正趴在陆秀夫膝头,听着交趾传来的捷报。
烛光下,陆秀夫指着舆图上的西南疆域,忽然想起文天祥信中写的:“西南各族,皆为华夏枝叶,根须相连,风雨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