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织。
京师宫门前,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大理寺卿李大人踏前一步,声音洪亮。
“陛下,依我大明律例。”
“通敌叛国之罪,需经刑、兵、督察院三堂会审,方可定夺。”
他直视高起潜,眼神锐利。
“仅凭一份来历不明的布帛,便欲置袁督师于死地,此举,恐难服天下人心!”
翰林院编修陈大人紧随其后。
他虽身形清瘦,声音却透着一股文人的傲骨。
“臣查阅典籍,女真文字,在民间流传极少。”
“此联名状上的笔法,工整得像是出自精通此道之人。”
“绝非寻常百姓所能写就。”
高起潜闻言,脸色瞬间铁青。
手中镶金拐杖重重杵地。
“咚!”
一声闷响,在雨夜中格外刺耳。
“你们这是公然质疑东厂办案?”
他三角眼眯起,射出阴冷的寒光。
“莫不是,也想与袁崇焕同流合污!”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户部侍郎张大人一步向前。
他毫无惧色,直视高起潜那双阴鸷的眼睛。
“高公公手握东厂大权,若有心构陷,伪造文书不过是易如反掌!”
他的声音激昂。
“袁督师镇守边关,屡立战功,功勋卓着!”
“如今却遭此污蔑,不得不让人怀疑,背后另有惊天阴谋!”
话音如掷地金石,引得不少官员暗自点头。
礼部尚书抚了抚官袍上的云纹。
他缓缓开口,语气不疾不徐。
“陛下,老臣以为,此事牵连甚广,关乎边关安危,更关乎朝堂稳定。”
“绝不可草率定论。”
他躬身。
“当务之急,是彻查所有证据的真伪。”
“还朝廷一个清白,还袁督师一个公道!”
于少卿立于人群之中,瞳孔骤然紧缩。
他向前跨出一步,浑身散发出一种,与周围文官格格不入的肃杀之气。
那是久经沙场,血与火淬炼出的独特气息。
“高公公拿出的所谓‘证据’,来得实在蹊跷。”
他的声音低沉,却如同冰块般寒冷。
“皮岛之战,袁督师身中三箭,依旧冲锋在前,血战不退。”
“这样的人,会通敌?”
他猛地扯开衣襟。
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刀疤。
那道疤痕,蜿蜒如蛇,触目惊心。
“这道疤,就是当年袁督师,为救卑职留下的!”
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顺着脸颊滑落。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高起潜。
“卑职更怀疑,高公公是借文字狱之名,行构陷忠良之实!”
“多少忠臣,因莫须有的文字罪名含冤而死!”
“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
高起潜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
但他很快稳住身形。
脸上堆满了阴森的冷笑。
三角眼微微眯起,眼底闪过一丝狠厉。
他缓缓转动手中的镶金拐杖。
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战场上作秀而已!”
他声音尖利,带着一丝嘲讽。
“袁崇焕麾下数十万大军,粮草却从未经过户部清点。”
“这分明是养寇自重,拥兵自立!”
他挥舞着拐杖,唾沫星子四溅。
“至于你所谓的文字狱,那是陛下为肃清朝堂,铲除奸佞!”
他故意提高声调,看向龙辇的方向。
“你们休要含血喷人,妄图蒙蔽圣听!”
“陛下圣明,岂会被你们这些花言巧语蒙骗!”
他一边叫嚣,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崇祯的神色。
心中盘算着如何进一步煽动皇帝的猜忌。
于少卿怒火在眼中熊熊燃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袁督师不经过户部清点粮草,是因边关战事紧急,为保战机,不得已而为之!”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
“高公公却断章取义,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在场所有官员。
“若按高公公所言,凡行事不循常规者皆为有罪。”
“那我大明将士,谁还敢在危急时刻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气氛剑拔弩张之时。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悠扬的钟鼓声。
沉闷的声响,如同催命符。
宫门前的守卫突然神色紧张起来。
他们来回走动,低声交谈着什么。
高起潜见状,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心中得意地想着。
陛下,终于要来了。
“陛下驾到——!”
一声尖细的喊声,如同利剑,骤然划破了冰冷的雨幕。
崇祯皇帝的明黄龙辇,在雨中缓缓显现。
原来,高起潜早已派人向皇帝禀报,谎称宫门前有人闹事,牵扯到袁崇焕通敌大案。
崇祯掀开车帘的一瞬。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视全场。
最终,定格在洪承畴手中那封,被雨水打湿的密信上。
“呈上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
当指尖触到信封口的火漆印时。
崇祯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半朵模糊的红梅,与穆尔察宁母族的徽记,竟是如此相似。
一丝疑虑,在他心中悄然泛起。
他缓缓落座。
龙袍下摆拂过蟠龙纹宝座。
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凸起的龙鳞。
指腹传来的冰凉触感,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烦躁与不安。
高起潜抢先一步,重重叩首。
蟒袍上的金线,在雨光中闪烁,刺得人眼生疼。
“陛下明鉴!”
他声音凄厉。
“袁崇焕私通后金,铁证如山!”
“这蓟州百姓的联名状上,还有其亲兵的手印!”
他猛地展开那块染血的布帛。
刻意将那暗红的指印朝向龙辇。
“这手印,与户部存底的亲兵掌纹,分毫不差!”
“老奴已比对过三次!”
崇祯喉结剧烈滚动。
目光死死盯着那触目惊心的暗红指印。
辽东战事吃紧时,袁崇焕八百里加急的捷报,仿佛还在眼前。
可上月户部弹劾其私吞军饷的奏折,此刻又在脑海中翻涌。
他余光瞥见洪承畴浑身湿透,却依旧死死握着那封密信。
突然想起三年前,袁崇焕单骑闯敌营,用缴获的八旗军旗换取百姓安全时的豪言壮语。
“洪承畴,你……有何话说?”
崇祯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
龙椅扶手,被他攥出一道深深的月牙形凹痕。
洪承畴膝行三步。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陛下!此乃高起潜贼喊捉贼!”
他猛地扯开衣领。
露出锁骨处一道道新鲜的鞭痕。
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臣的暗卫为取证据,被东厂酷刑折磨致死!”
“这鞭痕,便是东厂滥用私刑的铁证!”
说着,他展开手中的密信。
内里竟是八封,东厂与神秘组织“隐炎卫”往来的飞鸽传书。
泛黄的信笺上,墨迹清晰。
不仅详细记录了如何伪造通敌文书、收买蓟州地痞按手印的整个过程。
末尾,还盖有隐炎卫大统领的“朱雀印鉴”。
以及高起潜亲信刘公公歪斜的签名。
“高起潜勾结江湖邪恶势力,妄图借文字狱,铲除朝中异己!”
洪承畴声音悲愤。
“其中第三封信更写明,要特意用女真文伪造联名状!”
“便是算准了朝中,无人能辨真伪!”
高起潜的三角眼几乎瞪出眼眶。
手中拐杖再次狠狠戳地。
“血口喷人!”
他嘶吼。
“这等伪造之物,岂能采信!”
于少卿大步上前。
他从怀中掏出半张残缺的纸页。
那是他在东厂地牢,冒险取回的刑讯记录。
“陛下,这些飞鸽传书的纸张纹理,与卑职在东厂地牢发现的刑讯记录,完全一致!”
他将两张纸页并排放置。
“且信中提到的‘朱雀印鉴’,据卑职所知,正是隐炎卫大统领的私印!”
他转头,直视高起潜。
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高起潜的心头。
“高公公口口声声说,袁督师养寇自重。”
“可这信里分明写着,是你们东厂,故意克扣蓟州粮草!”
“逼得袁督师不得不自行筹措粮饷,才得以保住边关!”
“够了——!”
崇祯突然猛地一拍龙案。
案上的朱砂砚应声翻倒。
猩红的墨迹,在圣旨上蜿蜒流淌,如同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盯着于少卿展开的蓟辽防线布防图。
那些密密麻麻的标注,与他案头的战报,竟分毫不差。
可高起潜呈上的“通敌文书”中,袁崇焕承诺献城的日期。
却与自己亲笔批示的调兵时间,完全吻合。
“袁督师……虽有战功。”
崇祯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但治军不严,致使流言四起……”
他瞥见高起潜嘴角,那若有若无的得意笑意。
又看到洪承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突然想起先帝临终前,“严防阉党”的殷殷嘱托。
他闭了闭眼。
最终,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革职查办!”
“高起潜,暂回东厂听候发落!”
“若查明有诬陷之举,定当严惩不贷!”
当宫墙在雨幕中,缓缓闭合。
崇祯瘫坐在龙椅上。
望着案头那两份,截然相反的证据。
烛火摇曳。
袁崇焕的捷报与高起潜的奏折,在阴影中重叠。
恍惚间,竟化作金国的狼旗。
在遥远的辽东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猛地捂住心口。
剧烈的咳嗽,震得龙袍发颤。
一滴猩红的鲜血,悄然滴落。
晕染在“袁崇焕通敌案”的卷宗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