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洪承畴的书房之内,烛火在穿堂的阴风里诡谲摇曳,明灭不定。
他死死盯着暗卫浴血送回的密信,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为了这份能洗刷袁崇焕通敌罪名的铁证,他几乎耗尽了心血。
先是倾尽半年俸禄,买通了东厂诏狱的层层守卫。
又安排了麾下最得力、最擅易容的暗卫,乔装成卑微的送饭杂役。
历经足足三次惊心动魄的换班接头,才从那人间炼狱中,辗转将这份关键证物带了出来。
想起宫宴之上,高起潜那帮阉党颠倒黑白、构陷忠良的丑恶嘴脸。
再想到袁崇焕为大明江山,在辽东苦寒之地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赫赫功绩。
一股难以遏制的熊熊怒火,在他胸中猛烈燃烧。
“忠良不可负,青史不可欺!”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暗自立下重誓。
如今,那份密信的边缘,还残留着暗卫拼死传递时沾染的殷红血渍。
此刻在瓢泼的暴雨之中微微卷曲,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化作飞灰,湮灭无踪。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天地。
洪承畴将密信死死贴身藏好,胡乱披上一件蓑衣,便毅然决然地冲进了如注的雨幕之中。
马车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上疯狂颠簸,车轮碾过深不见底的积水,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重声响。
他的指节,因过度用力紧握车辕而泛起骇人的青白色。
透过被雨水打花的的车窗,他望着雨幕中那些扭曲模糊的街巷轮廓。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浮现出袁崇焕在边关沙场上浴血奋战、身先士卒的雄壮身影。
他心中默念:“袁督师,再坚持片刻,再坚持片刻!我洪承畴,今日便是拼上这条性命,也定要还你一个清白!”
当那辆破旧的马车终于在宫门前狼狈停下。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鸿胪寺卿,猛地扯开早已歪斜的官帽,露出一张苍白如纸却异常坚毅的面容。
他手中,死死攥着那封边缘焦黑的密信。
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凸出,指甲缝隙里,甚至还嵌着暗卫拼死传递情报时,凝固发黑的血痂。
“让开!”
他突然发出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官袍的下摆早已被泥浆浸透,污秽不堪。
他却猛地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内里那件被血渍浸透大半的汗巾。
“袁督师若有半分通敌之心,我洪承畴,甘愿以项上人头相抵!”
他的声音嘶哑欲裂,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坚定。
眼神之中,更燃烧着文人风骨特有的孤勇与决绝。
他全然不顾那些禁军明晃晃的长枪,已然冰冷地抵在了他的咽喉要害。
于少卿紧随在洪承畴身后,却被如狼似虎的禁军死死拦住了去路。
两人在宫门之外,焦急万分地来回踱步。
冰冷的雨水,顺着战甲的缝隙,源源不断地渗入肌骨,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条昏暗的雨巷之中,突然传来女子惊恐的呼救声。
于少卿循声望去,眼底寒光一闪。
只见几个市井泼皮无赖,正将一个衣衫单薄的年轻女子团团围住,言语污秽,动手动脚,不堪入耳。
他心中一紧,此刻虽心急如焚,却也容不得这等恶行在眼前发生。
甚至来不及多想,他的身形便如同一支离弦的怒矢,猛地冲了过去。
“住手!”
于少卿一声断喝,声如闷雷炸响。
他如猛虎冲入羊群,三拳两脚,便将那几个混混打得哭爹喊娘,逐一撂翻在地。
被救下的女子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对着于少卿连连道谢,声音带着哭腔。
这时,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匆匆从巷子深处赶来,看到这一幕,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难以掩饰的敬佩。
此人,正是赵毅。
他将方才于少卿出手相助的侠义之举,尽数看在眼里,心中已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在随后悄然观察了于少卿与洪承畴,为了替袁崇焕鸣冤叫屈,不惜冒死冲撞宫门的壮举之后。
赵毅对于少卿那份撼人心魄的忠义之心,更是愈发认可。
他默默打定了主意,若有机会,定要在必要之时,倾力助其一臂之力。
另一边,驿馆之内。
吴三桂焦躁地来回踱步,右臂那狰狞的锐金烛龙臂,不时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沉重而压抑的金属摩擦声。
“洪承畴这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紧锁着眉头,低声喃喃自语。
他既想起了当年皮岛之战的惨烈与悲壮,也清晰记得袁崇焕对麾下将士们的体恤与关怀。
可洪承畴这般毫无征兆地突然倒戈相助,实在让他心生无数疑虑,不敢轻易相信。
他猛地推开驿馆的窗户,任由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扑面而来。
望着雨幕中萧瑟寂寥的街道,雨水打在脸上,却丝毫没有浇灭他心中那份愈演愈烈的困惑。
“于少卿那小子,倒真有几分悍不畏死的魄力。”
他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
想起方才于少卿为了搭救袁崇焕,那副毅然决然、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模样,他心中的天平,正不受控制地,逐渐开始倾斜。
他唤来一名心腹亲卫,压低了声音,沉声吩咐道:“速去准备几身不起眼的便服,再秘密召集几个身手最利落的兄弟,咱们从驿馆后门出去,绕小路潜往皇宫附近。记住,一切务必小心行事,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心腹领命,悄然退下。
吴三桂在寂静的屋内焦急地等待,眼神时不时地瞟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
待众人准备就绪,他们便悄无声息地从驿馆的后门鱼贯而出。
沿着偏僻泥泞的小巷,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队队巡逻的官兵。
最终,潜伏在皇宫附近一条不起眼的街巷之中,暗中观察着宫门方向的一举一动。
吴三桂藏身于一处破败的屋檐之下,目光警惕地死死盯着宫门方向,右手不自觉地,紧紧摸向了腰间的佩剑剑柄,随时准备在关键时刻出手接应。
就在此时,东厂提督大太监高起潜,拄着一根镶金的紫檀木拐杖,慢条斯理地从宫门深邃的阴影之中踱了出来。
他身上那件华丽的蟒袍,金线绣成的蟒纹在昏暗的雨水中扭曲蠕动,宛如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他眯起那双细长的三角眼,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与得意。
嘴角,却挂着一抹假惺惺的、令人作呕的笑意。
“哎哟,洪大人,您这又是何苦呢?”
“袁督师私通后金的亲笔书信,可是从他最信任的亲兵怀里,当场搜出来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阴笑着甩出一卷血迹斑斑的破烂布帛。
上面那些歪歪扭扭、如同鬼画符一般的女真文字,在冰冷的雨水之中迅速晕染开来,模糊不清。
“蓟州城的百姓联名血书也在此!可谓是铁证如山,容不得他袁崇焕狡辩!”
他刻意将那块布帛抖得哗哗作响,动作夸张而又张扬,将东厂权阉的跋扈与阴毒,展现得淋漓尽致。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却在不动声色地偷偷观察着洪承畴和于少卿脸上神情的变化。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凝固如冰。
左都御史王大人,轻轻捻着颌下花白的胡须,率先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高公公此言差矣。”
“蓟州与后金鞑子接壤,城中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又怎会无端联名状告浴血守城的袁督师?”
“此事之中,怕是另有蹊跷,不得不察啊!”
他的话语虽然平和,却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死水深潭,瞬间激起了千层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