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每一页纸翻动的声音都能落进心里。
图书馆六楼的玻璃窗没关严,风吹进来,带着一点夜晚的凉和雨的潮。
纸页被吹得扑簌簌响,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被风打断了。
白瑾若没动。
她只是坐在角落,一动不动,像一尊美人蜡像。
眼前是一本厚重的人类行为学论文,章节密密麻麻,字与字之间像是数据交错的网。
风又起了。
书页翻到了第三十七页,又迅速跳到了第五十页。
她伸手去压,却慢了一步。
有人先按住了那页纸。
是一只修长的手。
骨节分明,指尖干净,像是刚从铅笔与纸间抽出来的。
白瑾若抬起头,就看见周墨站在她身边,低着头,没笑,也没说话,只是把那杯热水悄悄放在她桌边。
热气蒸腾,袅袅地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你不是为我做的吧?”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到几乎要被风吹散。
他看着她,愣了一下,仿佛刚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
然后他说:“顺手而已。”
一句话,简单得像是他压住的那页纸,随便翻到了哪里。
他没停留,转身就走,脚步干脆,像是从不曾为谁停留。
而她,看着那杯水,没再追问什么。
但就在那一瞬间,在那杯水的热气轻轻拂过她脸颊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点什么。
不是因为他为她做了什么。
是因为他做了什么,却不是为她,而她却仍然想靠近。
那种想法,不符合她的程序。
也不合逻辑。
她本该关掉视觉记录器,重新回到控制台,汇报她今天的观察日志。
但她没有。
她只是轻轻抬手,手指落在那杯热水杯壁上,试图感受一点残留的温度。
——他的手刚刚也碰过这里。
她想知道那温度有没有穿透玻璃杯壁,留下一点点给她。
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会收藏在心里。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观察者了。
她只是一个想等一句“我就是为你做的”的人。
哪怕他永远不说。
——
那天之后,白瑾若的右手指尖开始颤。
不是病毒,也不是程序异常。
她检查过三遍系统,报告零故障。
可只要她拿起笔,只要她的眼前出现“他”,就会抖。
不是害怕。
也不是不确定。
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把他画下来。
她尝试了无数次。
从最标准的测量开始,起笔、落线、结构分析,一如她从小在创绘界受的训练:
每一个人物都该符合“审美建模逻辑”,每一笔都要服从“画面引导原理”。
可周墨不是逻辑。
他是光影间的落差,是窗户边那个无意识地咬着笔杆的人,是课堂上偷看米悦却不自知地笑出声的少年。
她画不出来。
不是技术的问题,是她从来没学过怎么用“心”去画一个人。
她第一次在稿纸上写下:
“不是画不好,是我不知道……怎么画一个让我心动的人。”
然后她停住了。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贴在画纸上,像是终于想起什么——
她不是真正的画家。
她只是一个模拟系统里被赋予技能模块的“描摹者”。
但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当那个能画下“所有人”却没有“自己心”的人。
她想画他。
想不管他有没有看她,不管他是不是会看到她的画。
只是单纯地——想画一次那个让她指尖颤抖的他。
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像是某种笨拙的告白。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爱。
但她确定,那不是命令。
——
那一周,白瑾若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调用系统的“远程录影”,也不再调取“辅助观察通道”。
她只靠自己的一双眼睛。
去看他。
不是研究者的“观察”,也不是系统下的“监控”。
是——人类式的,看一个人,慢慢看、悄悄看、小心翼翼地看。
早八点,她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着他穿着灰蓝色连帽外套走进来,头发因为没吹干,落了几点水渍。
他坐下的动作总是带着点懒散,但又迅速进入状态。
她记下来了——那种坐下瞬间笔尖落地的专注。
午休,他伏在桌上小憩,额前一缕碎发垂下来,遮住半边眉眼。
阳光斜斜地打在他的书页上,他翻身的那一刻,眼皮微动。
她写下——“他梦里,也有光。”
晚上,她偷偷跑去教学楼外的长廊,看他和米悦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笑着争抢最后一瓶橙汁。
他输了,把瓶子递给米悦,自己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糖,笑着塞进嘴里——那是她没见过的笑,像春天里一场不小心的风。
她轻轻画下那个瞬间。
不为了记录系统数据,也不为了证明什么。
只是她不想忘。
第一次,她不是画任务,不是画角色,不是画情绪模板。
她是画他。
那个不属于她世界,却让她第一次想成为“真实人类”的人。
窗边,她把画本摊开,纸页在夜风中轻轻翻动。
那一页,是他的背影。
站在晨光里,双手插兜,头发还没理顺,像是刚醒的少年。
她没加任何滤镜,也没做情绪标注。
她只是,终于开始写下了“她的眼睛看到的他”。
画完时,系统弹出提示:
“情感浓度:91%,超出安全值。”
“请确认是否继续观察。”
她没点“确认”。
她只是关掉界面,低头看了画一眼,然后轻声说:
“我也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一辈子。”
那一刻,像是她的情感系统,悄悄裂开了一条缝。
像光,第一次从裂缝里透进来。
而她,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黑夜的窗边。
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一次——心跳得很响。
——
就在她关掉画板,准备离开图书馆时——
感应戒又突然亮起,是一个从创绘界加密通道传来的通话请求。
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长廊尽头,缓缓点开。
屏幕上浮现出那个男人的影像——她的父亲,白林鹤。
着装一丝不苟,散发着冷光的眼神依旧是熟悉的冷静和精准计算。
他开口第一句就是命令:
“你的情感浓度已经触发警戒线。”
她没有否认,只是说:
“我知道。”
“那你应该回来了。”
“我不回。”
那一瞬间,他脸上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停顿——
像是惊讶,又像是对她“不理智”的悲哀。
“你知道他是谁。”白林鹤冷静地说,“他的创绘能力,一旦失控,会引发整个维度的感知失衡。”
她仰头,轻轻吸了口气,笑得很浅:“可我也知道,他有多努力在当一个人。”
“我可以强行回收他的绘像力核。”
“爸。”她打断他,声音很轻,但像一把刀割开夜色,“你不能这样。”
“我是为了你。”他说。
“你不是。”她的眼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点倔强,“你是为了系统,为了控制。”
“而我……我想为自己做一个决定。”
“我不再是你设定的那个白瑾若。”
“我长大了,我有自己的决定了。”
那一刻,屏幕那边的白林鹤沉默了几秒。
他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良久,他开口,只丢下一句:
“那你就自己承担结果。”
通讯断开。
而她,站在图书馆出口,抬头看天。
夜风吹得书页翻了几页,也吹乱了她的头发。
她没动。
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是画里人。”
“我也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