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安静了。
安静得像一张拉得太满的纸,一触就会破。
Loft的灯光只剩楼下沙发旁那一盏暖黄,像一枚迟迟没熄的月牙,勉强撑住这个不眠之夜的呼吸。
米悦已经上楼。
她有些倦。
她跟说周墨说,她早点睡。
她走得慢,脚步很轻。
临走前在楼梯口回了头,眼角微弯,声音低低的:“别画太晚了。”
她以为他会说“好”。
但他只是轻轻点头,像怕打扰了什么,又像根本没听见。
他没动,还是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双手交叠,指节按着笔盖,像握着什么快掉下去的东西。
面前的面板只是几笔未成型的草图。
她关门的声音很轻。
但他听见了。
听见了那一声“生活暂时合上”,却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了。
他盯着手里的草图。
那是未完成的动画第二幕,她站在月色里的回头,眉心藏着光,可那光怎么也亮不起来。
他一遍遍地描线,一笔比一笔细,却越描越空。
越空,人越累。
眼皮沉得像浸了水的纸,湿而重。
他本想站起来去喝口水,却在没动。
就将头靠在沙发上。
只想歇会儿。
但是,那一瞬间——
屏幕黑了。
笔“咔哒”一声响,落在地上。
整片世界像被谁从背后拔了电源,灯光、空气、心跳,全数静止。
没有预兆。
也没有挣扎。
只一瞬。
他失重地坠入那个不属于他的梦。
——
梦的起初,是暖的。
像一张柔软到极致的毛毯,一点点地,把他从现实卷走。
他睁开眼,站在一座他“熟悉却陌生”的塔前——
创绘界的“婚约塔台”。
灰白色的高阶建筑,一层层向上延展,像一支倒插入天的画笔,沉默、肃穆、过于整齐。
白瑾若站在塔口,穿着洁白如雪飘动如风的长裙。
美到极致。
但是,没有笑,也没有表情。
只有声音,冷到不像来自人类的声带。
“走吧。”
她伸出手,牵住他。
她的手冻得像从冰雕里伸出来的。
他没说话。
但梦,就是这样——
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带你走。
塔很高。
他们一路向上。
天光从塔顶倾泻而下,像层层过滤过时间的金属色。
直到顶层,那扇他梦里都不想再碰的门打开。
这是一个画室。
这也创绘界的一个必走程序——
用画来订婚。
画室空得像没人来过,却又陈设得一丝不乱。
中间摆着一张巨幅画布,底色是未干的灰白,像极了他记忆中最早练手时用的“零号稿纸”。
他走近,看见那张画布——
空的。
白瑾若轻声:“我一直在你笔下。只是今天你要将我画在你心上。”
周墨没回话。
他伸手,从地上拾起画笔,蘸色——
手在抖。
不是害怕,而是……排斥。
他试着画出一个轮廓,一个眉眼,一道轮廓线……但那张脸,无论如何都模糊,像浮在水里,不肯靠近。
他咬牙,一笔一笔地加重。
手越快,线条越乱。
“你不是她……”他低声,“不是她……”
“她不在这里。”
画布上的墨线开始脱落,像时间逆行的泪。
他猛地撕掉整张画纸,扔向身后。
白瑾若依旧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像在等他演完一场注定失败的自救剧。
他转头看她,眼神赤裸,像刮风的河底。
“你不是她。”他声音沙哑,“我的笔只画她。”
白瑾若沉默了三秒。
“你连梦里都不愿意骗我一次,是不是太残忍?”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没有波动。
但周墨却觉得,那一瞬间她像一个镜中人,被困在一个无法醒来的幻觉里。
梦境的边缘开始塌陷。
画布在燃,塔在崩塌,背景是一声声系统数据错乱的提示音。
周墨低头,看着指尖的那滴红墨。
他知道这不是墨水。
是梦破裂的时候,他还试图画出她眼睛的那一笔。
但画不出来。
因为她不在这里。
——
他是被心跳惊醒的。
那种——
胸口像被什么生生踩了一脚,突然失重,整个人被甩出梦境的心跳。
眼前一片漆黑。
屋子静得像个长时间没被打扰的信封。
风从窗缝悄悄灌进来,吹动了沙发上的速写本。
周墨坐起,额头的汗几乎能拧出水。
他的指尖仿佛还带着“梦中的红墨”,但已经变成现实中透明的湿润——
冷汗。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醒的——
是梦的尽头?
还是现实的边缘?
他僵坐着,眼睛睁开,胸口还在跳。
跳得很快,很重,像刚被从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硬生生拽回来。
他花了整整十几秒,才确定一件事:
——这不是高塔,不是画室,不是白瑾若牵着他走过的梦。
他低头看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醒了多久。
只是——
突然很想确认一件事。
于是他起身,光脚踏上木质楼梯,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他推开楼上的门。
米悦睡着了。
肩头露出被角,发丝散在枕边,一只手搭在被外,像刚画完画时的自然松弛。
她眉间微皱,像梦见了什么。
但这里与梦完全不一样——
由于她的存在本身,让这个房间有了温度。
暖暖的。
让人依恋。
她不属于塔,不属于高维梦境。
她属于这里——
他们共同生活的小loft——
属于昨晚他给她煮粥时厨房泛起的热气。
属于白天他们一块画分镜时,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发梢的那一刻。
属于他。
他刚刚从一个没有她的梦里回来。
所以他现在,庆幸得快要哭出来。
他慢慢走过去,在床边蹲下。
轻轻为她拉上被角。
她枕边,有一张纸。
是他。
她画的他。
是他认真作画时,眉头微皱、嘴唇抿成一条线的样子。
纸边还残留着一点她的指纹,像是画完后她捏了很久,不舍得收起来。
他不敢碰它,只是看了很久。
看得自己喉咙发涩。
然后,他终于躺下,把自己的额头轻轻靠近她的发梢。
贴近在她的脸。
像贴在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温度上。
他轻声说:“幸好是梦。”
“要是现实,我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我不是不肯梦见别人……”
“是我梦见你一次,就……不想醒来面对没你的世界。”
她没听见。
可他这次,不怕她听见了。
因为他知道,她就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