睐娘三人出了茶楼,加快脚步匆匆往城外走。路上遇着一辆骡车,睐娘花了一百文钱,三人挤上车,喘着粗气,相视而笑。水生觉得睐娘乱花钱,但到底是人家的钱,他也不好说什么。
睐娘将褐色薄袄子反过来穿,袄子里面是粗布素色料子,又将头发用手胡乱扎成一个低圆髻,水生的袄子里面是破的颜色很难分辨,他也如法炮制,将衣服反着穿,抄着手,看不出什么。青萍也忙改成女装。三个人变成了一男两女的三兄妹。
幸好城门查得也不算严,骡车很快就出了城。
后面追的皂隶什么也没看见,等他们追到城门,问了守门的兵丁有没有看见三个男人,说了衣服颜色款式,自然也没问出什么来。他们只好悻悻地回去,再审问那小二,小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几人跑那么快,也确实是可疑。出了城凭着他们几个人再想追捕人犯是难上加难了。何况不过是捕风捉影,无凭无据,追上也未必有什么用。小二被他们骂了一顿,掌柜的出了几个大钱请他们喝茶,点头哈腰送走了几个皂隶。
皂隶虽然是衙门最底层的人物,但对老百姓来说,那也是和官府沾边的,轻易不敢得罪。小二没领到赏钱还害得掌柜的破费,灰头土脸地又被掌柜的骂了几句,还说要从他工钱里扣钱,小二没精打采地干活,一边摇头道“晦气,晦气,偷鸡不着蚀把米。”
三人回到船上,才大大舒出一口气。睐娘告诫青萍以后不可再这么大大咧咧,青萍吐吐舌头,用力点点头。没想到鞑子为抓反贼,四处都放了探子,真是好险。睐娘又交待他们不能将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两人忙点头应了。
睐娘站在船尾,吐出一口气,仰望正在落下的太阳,红彤彤如一个圆溜溜蛋黄。若不是跑得快,恐怕这蛋黄似的太阳是再也见不到了。
不料,他们说悄悄话的这一幕被邱老二看见了。
“哼,三个人鬼鬼祟祟嘀嘀咕咕,肯定没做什么好事,该不会是被衙门里的人追着,逃回来的吧。”他道。船上许多人听见,只当没听到,那个会刺绣的,李老板看得宝贝疙瘩似的,谁也不敢去招惹。
水生顿时白了脸,后悔自己好奇睐娘她们如何逃出来,不问就好了。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青萍脸色越发难看。
睐娘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也不怪她风声鹤唳,逃亡的时间越长,她越不甘心被鞑子抓住,特别是因这种人渣而坏事。
她不动声色,偏过头不理邱老二的挑衅,带着青萍回了房间。
这次去金陵,除了买些刺绣用的东西,她还偷偷买了些药,回了房间,她着手开始整理。
“小姐,那邱老二不像好惹的,他一直看我们不顺眼。他,他不会去告发我们吧。”青萍忐忑不安地小声问睐娘。
睐娘点点头,“邱老二那种人,可很难说。你拿几个馒头去和水生说,找几个人留意邱老二。你拿俩吊钱去,让七嫂做几个菜,晚上打点药酒,船上的人大都有风湿病,药酒去风湿。”
青萍拿了钱出去了。
睐娘拿了当归、远志和细辛两味药去厨房研磨。
晚饭时,大家知道睐娘给他们添菜又买酒,都很高兴。邱老二最是好酒,吸吸鼻子闻着是药酒,一脸不高兴,大手一拍桌子,“他妈的,要喝就喝烈酒,喝什么药酒?!”
“邱老二,有酒你就喝。大家在船上都有风湿,姚大夫说喝药酒可缓解风湿。”七嫂冷声道,“你要不想喝,船上的兄弟可以帮你喝。”
“他算什么大夫?!赤脚郎中都算不上吧。”邱老二呵呵笑骂了两声,“不过,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的钱还要留着娶媳妇。药酒也是酒!”说完,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李老板过来叫大家别喝醉,晚上值夜班的不许多喝,说完也就背着手走开了。最近,他是有喜有忧,喜的是鞑子将水匪都剿了,走水路做生意更加通畅,忧的是现在是满人的天下,以前收买的官员许多都不见了,又要花钱重新收买满人官员,满人说叽里呱啦的满语,他可不会说满语。
待大家喝得微醺的时候,睐娘让水生给邱老二又送一坛子加了料的酒去。
邱老二大笑,夸道:“水生你终于懂事了,在这条船上,李老板不在,我就是二当家。你不巴结我,巴结谁都不好使。那两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我看着不顺眼,哪天惹了我,我早晚弄死他们!”
你喝着人家的酒,吃着人家的菜,还在说弄死人家!真够无耻!下贱!水生心中骂道,喝吧,喝不死你!
睐娘之前交待了他,不要和邱老二起冲突。水生低着头,左拳头捏得紧紧的,右手给自己也灌了一大口酒。
“老大,给我一口,我们这边的酒没了!”邱老二的小跟班细狗腆着脸来讨酒喝。水生心中有鬼,忙笑骂:“滚!这是我孝敬邱老大的,你今晚要值夜班,你舌头都喝大了,老板发话不许你多喝,你也敢不听?”
邱老二却不在意地摇摇手道:“给他一碗。”水生无奈只好给他半碗,端过去时,还故意撒出来一些。
细狗见了酒,眼睛笑眯了,喝了半碗还想再要。邱老二骂道:“滚!误了船老板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细狗才无奈地舔舔空酒碗,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睐娘在房间里刺绣,听着外面呼呼喝喝的声音,手上飞针走线,头也不抬。
“姑娘不喝口水吗?”青萍见小姐一直不停手,样子有点魔怔了,担心地问。
睐娘“啊”的一声,针刺入食指,她抬手看见一颗血珠子渗出。她用力咬唇,好似下了决心,道:“叫水生来。”
“这么晚了,叫他来做什么。”青萍不解。
“快去!”睐娘喝道。
水生一身酒气进了睐娘房间。
青萍嫌弃地开窗,想散散酒味。睐娘却叫她将窗户关好,再给水生去厨房端一碗醒酒汤。水生打着酒嗝道:“我没醉,睐娘,你,你有什么事吩咐,我,我,马上去做。”
青萍很快端来睐娘早就准备好的醒酒汤。睐娘看着他不吭声,水生只好一口气喝下醒酒汤,睐娘一脸严肃,道:“坐吧。”
“我要你去船尾等着邱老二,等他落水后,再将他救起来。时间掐在在他快淹死还没死的关头。”睐娘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小声附耳道。他的个头比水生矮,要微微踮脚才够得着他耳朵。
这暧昧的姿势和一点热气吹在水生的耳朵上,她身上有一股幽香,他整个身子突然僵硬了,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猛烈颤动。他的脸顿时红得好似要渗出血来。
睐娘以为他酒劲上来了,忙道:“青萍,再去端一碗醒酒汤来。”
“听清了吗?”睐娘轻声问。水生木然点头,不等青萍端来醒酒汤,便逃出了船舱。江风一吹,他顿时清醒了许多。
睐娘本准备杀了邱老二,知道他好酒,酒量大,灌醉他不容易,但让他喝了加了料的酒,他不醉也得醉,船上的人晚上小解都是在船尾,他只要去小解,就会醉酒落水,这样的死因,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注意。她刚刚一边刺绣一边胡思乱想,要害死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心头总是有些不忍。姆妈信佛,从小就教她要爱惜生命,每年年初一都要去放生。想到姆妈,她再也忍不住,忙叫青萍叫来水生,临时将计划改一改,或许水生救他一命,他就不会想去告发他们了。
水生心惊,他刚才送去的酒,睐娘交待不让别人喝,那酒加了料,他以为会让邱老二拉肚子之类,没想到是想要他的命。他背后一层冷汗,他从未想过要去杀人,她一个小娘鱼竟然竟然敢!幸好,她悬崖勒马!水生拍拍胸口。
他去饭厅,没见到邱老二,他们说他船尾撒尿去了。他奔向船尾,眼前不见人,脚下打滑,不知是谁在这里倒了油,好滑,他差点摔到江里去。江里一个人影在挣扎,邱老二吃的是长江饭,水性是极好的,就算喝了酒,也未必能淹死他,只是这加了料的酒会让人头晕四肢无力,症状和喝醉酒一样。
一个黑色的人头在浮浮沉沉,船上的人或是喝了酒在打鼾,值夜班的多少喝了一点,也没力气走来走去巡逻,都坐着休息。长江上没了水匪,很安全。江水和缓地永不疲倦地往前奔流,周围很安静,李老板也早就睡了。
水生心头突突地跳,他喝了醒酒汤,酒早就醒了。这江水冰冷,若不拼命游,很快就会冻僵。他想起了邱老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在他刚刚和睐娘吹牛说了他在船上过得如何好,那一巴掌不仅打在他脸上,还打在他那一点点男子汉的虚荣心上。平日多次或指使他人或亲自故意排挤他打压他,他该死!他吞了一口口水,若不去救他,他很快就会沉入江底喂鱼。
一阵江风吹来,寒意刺骨,他打了一个激灵,看向江面,江面上黑沉沉的,翻滚着黑色的波浪,哪里还有上下浮沉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