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回首处,端坐的书生感受到一股清风扑面。
陈退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是空无一物。
“您来了先生?”陈退却是仿若笃定身前有人,自言自语般说道,“看过小师弟了?”
“看过了。”
李先生醇厚的嗓音蓦然响起,却并没有身影浮现:“能想出这般方法冲抵他内心的死志,倒是难为你了。”
陈退呵呵一笑,道:“先生谬赞。”
借周柳之事,让小师弟不得不上心。
陈退对李先生的嘱托当真是尽心尽力。
李先生好似踩了两脚脚下的长城,话语还在继续:“用这么大的饵钓各洲天才,你陈退倒是比先生我能算太多。”
陈退摇摇头,道:“弟子只是替先生分忧而已。比起先生的本事,弟子仍不及万一。”
李先生对于陈退的恭维却是没有反应,只是问道:“私塾那边?”
陈退对于先生的问话对答如流:“让江天看着了——今年这三个学子,底子都不错。”
“善哉。果然是好弟子。”
“哪里。还得是好先生。”
清风离去,陈退再度闭上了双眼。
……
青山书屋,一个酸儒正大咧咧地躺在讲台上,哈欠连天,丝毫不顾地上的寒凉。
在讲台下面,小男孩与小丫头手头各有笔纸,正在抄书。
衣冠周整的陈先生今早没有现身,取而代之的便是台上这个有气无力地翻着圣贤书的穷酸书生。
听他的意思,以后都是他来代课。
两个小家伙抄书的手虽不停,眼神却时不时向外瞟,显然心思并不在手上。
也不知道闲哥走到哪里了……
师傅今天也没来——果然应该求一下师傅,让她领着他们去见闲哥。
毕竟,闲哥对于师傅的要求几乎从不拒绝。
嗯……不敢拒绝也是不拒绝。
两个小家伙还在神游之际,台上躺尸的酸儒突然直起身子:“先生,我可没有偷懒哦。”
小家伙们不知道这个新来的江先生突然抽什么风,有些奇怪地对视一眼。
啪——
不知从何传来的声响,两人只看到江先生委屈巴巴地捂着额头。
江先生刚才坐起太猛,撞到头了?
穷酸书生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道:“别看了别看了,快些抄书——走之前我要检查的。谁若是没写完……”
说着,书生的视线便盯上了裴掠火:“作业量翻倍!”
小男孩咽了一口口水,赶忙低头,奋笔疾书。
一头雾水的汪槐米听了这般言语,也急忙继续抄书。
清风从讲台上吹过,到了两个小家伙跟前,略作停留。
“咦?”
汪槐米有些奇怪地出声。
怪事一件接着一件,明明合着窗户,怎得书本乱翻页——哪来的风?
而进度落后颇多的裴掠火,则是当即将镇纸压上书本,继续狂抄。
毕竟只是风翻书页,汪槐米摇摇头,暗道自己太过敏感,也加快了抄写的节奏。
两个小家伙都低着头,所以并没有看到古怪的江先生此时竟收敛了万事浑不在乎的神色,正郑重地向着过道行礼。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有一缕清风散去罢了。
……
舟楫上,藏青长袍少年吐口气,重新坐回原先的位置。
他冲着被他的举动有些吓到的妇人笑了笑,道:“骤然离家,有感于平日先生的照顾,所以才突然行礼。”
妇人显然是没有意识到李先生的到来的,李闲便扯了个谎,解释自己的行为。
妇人眼中的奇怪这才收敛几分,她挤出些笑意,道:“师徒情深,公子也是个有心人。”
眼前这公子也是奇怪,
她看了看怀中的孩子,眼中又流露出几分倾羡,轻轻说道:“等到将来,小宝病好了,我也要将他送去读书。不要像我一样,活得糊糊涂涂的。”
“婶子没有去读书吗……”李闲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冒犯,便进一步说道,“李先生在的时候,似乎对学费并没有什么要求啊?”
吃的饭菜都自己种,李先生除了使唤学生做些事,确实没有要什么学费。
有教无类。
夫子的理念,李先生积极行之。
“公子说笑了,能不能上学,与学费的关系没那么大的。”
妇人似是对自己没读过书有些不好意思,她冲着李闲笑了笑,垂下的眼眸中有着说不出的落寞:“我是家里的老大,启蒙时已经得帮着阿爹跑山采药了。而且书本、纸、笔,这些都是不小的开销——家里弟弟妹妹都得吃饭,我哪能跟爹娘张口说这种愿想。”
“这不是让他们为难吗?”
妇人又缩了缩身子,将怀中的小宝又搂得紧了些:“不过还好,这些年跟着我家那口子省吃俭用,总算是给小宝凑出来一套读书的行当。
“听说新来的陈先生和李先生一样,也是不收学费——真是太好了。
“等到小宝病好了,我就寻着去老刘头的书摊,每年给他淘些书。这样等到他十岁,就能跟那些读书郎一起,好好读书。像公子一样,将来做一个明理的人。“
说到怀中的小宝,妇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眼睛亮闪闪的,跃动着光芒。
这种目光李闲见过,在守卫军的时候,郑阡一说到他那小小的理想,眼中也跃着这样的光芒:“等将来我钱攒够了,我就去买辆马车,在大平国道上驰骋。我想去哪就去哪,谁也拦不住我。”
李闲懂的,这种光芒,叫做期待。
李闲想了想,从囊星中摸出纸笔,写出几列漂亮的行楷。
轻轻将墨迹吹干,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握折几下,交给妇人:“婶子,将来若是小宝求学,可以把这字条交给私塾的陈先生——他会给你家小宝相应的典籍与文具。”
李闲的手递出,但他对面的妇人却是瞪大了眼睛,连连拒绝道:“公子,这怎么能行呢。”
典籍加上一套文具,得多少银子啊,自家哪能还得起公子这等情分。
妇人是个厚道人,所以对于李闲的好意却是拒绝了
——哪怕她知道这对李闲而言也许算不上什么。
——哪怕她知道收下这张纸条为她家省下多大的气力。
“公子,我是这样想的:读书呀、学习呀这些东西,还是得自己来。靠别人的施舍,总归觉着不得劲。”
妇人说话的语气虽和缓,但却带了几分坚定:“就是脊梁骨这里不太得劲。”
对于妇人的回应,李闲有些呆愣。
他摇摇头,笑道:“婶子,你误会了。这些东西不是白给你们的,只是暂时借给小宝用。”
“借?”
妇人对于这等说法有些奇怪。
“对,借。”李闲点点头,道,“小宝用这些东西学完启蒙,将来有所成就,要还我十套的。”
李闲挠了挠头,道:“说起来还是我占了小宝的便宜呢。您也别忙着拒绝,把这字条留着,回去再好好想想——即便不想做这等不划算的买卖,留这给小宝练字也是不错的。”
李闲的字体,即便是字道如日中天、眼高于顶的江天,也是挑不出大毛病。
拿给小孩子学写字,自然是绰绰有余。
这哪是什么交易,这是贵人相助。
妇人当然知道这是李闲的好意,她思索再三,还是点点头,收下了字条:“公子这般帮助,我们娘俩合该道谢。只是此时小宝病情严重,家中又赤贫,实在是无以为报——将来公子周游归来,尽管来落泥巷寻刘家付氏便好。”
妇人抬起头,道:“斗胆问一句公子名讳,也好给小宝做个榜样。”
李闲见妇人这般郑重,赶忙摆摆手,道:“什么斗胆不斗胆,婶子这倒是折煞小子了。我叫李闲,木子李,心上清闲的闲。”
眼见妇人有鞠躬道谢的打算,李闲连忙伸手阻止其动作,转移话题道:“婶子,还不知道小宝的名字呢,可否同我讲讲?”
“刘生安,我和他爹特地请教了刘秀才,一起起的。”
说起自己儿子的名字,妇人眼中有些骄傲,又有些羞怯。
毕竟自己家净是些粗人,起的名字,怎会入李公子这等饱读诗书之人的法眼?
“刘生安……”
但藏青长袍的少年却是没有任何取笑的意思,只是默默重复,笑道:“一生平安,好名字。”
名字这个东西,哪有什么优劣之分,寄托的永远是父母对孩子最朴实的祝福。
李闲的夸奖让妇人有些不好意思,她将头扭过去,又看向对岸:“我们认识的字少,只好起这般简单的名字——他也能压得住。”
乡间习俗说过,如果把名字起的太大,孩子容易被老天收走。
只是明明已经起了这般名字,老天还是要和小宝过不去呢?
妇人想到小宝接二连三的高烧,眼神中又多了些黯淡。
李闲看出妇人心情低落,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愿,便也住了嘴。
小舟在黄河大浪小浪间浮沉,载着摆渡人与过客们,向着对岸而去。
……
默默无语间,对岸便在从若隐若现间闯入了众人的视野。
“肃北镇到喽——”
一路上没开过口的老叟最后撑一下长篙,将船稳稳妥妥地送到港口。
几只小渔船被绳子拴着,加上半年没动、有些破旧的黄河轮渡,竟是将本就不大的港口挤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