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寿元将尽”四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啃噬着他强行构筑的冰墙。百年盛世?广纳男妃?这些在“她可能消亡”的冰冷现实面前,都变得苍白而可笑。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甚至超越了他自身意志的焦灼,驱使他离开了那片死寂的纯白。
他需要做点什么。
在返回那冰冷的天阙之前。
不是为了情,他告诉自己。或许……只是为了对这片他曾付出心血的土地负责?或者,仅仅是不想看到一颗缔造了如此盛世的星辰,因修为瓶颈而黯然陨落?
玄宸不知道,也不愿深究。他只知道,他无法袖手旁观。
于是,他揭下了那张悬于炎煌城通天阁前、由钦天监和大内共同颁布、以重酬寻求能助女帝突破瓶颈的“招贤榜”。
榜单要求苛刻,涉及对高阶修士瓶颈的理解、辅助突破的秘法、甚至需要以自身精纯灵力为引进行引导,风险与机遇并存。
玄宸一路过关斩将。
从最初的筛选玉简答题,到面对数位大炎供奉长老的轮番考校,再到进入皇宫内苑,在布有强大禁制的演法台上,以精妙绝伦的灵力操控和深不可测的修为底蕴,轻松化解了数道模拟瓶颈难关的考验……
他始终以“无名”自称,鸦青发色,墨黑眼眸,玄铁面具遮面,气息收敛得如同深潭古井。展现出的力量强大却冰冷,手法精准而高效,不带一丝烟火气,更无半分情绪波动。那份游刃有余的从容,让负责考核的供奉们暗自心惊,断定此子修为深不可测,来历神秘,但确实可能是陛下所需之人。
最终,他获得了觐见女帝的资格。
引路的内侍官将他带至一处清幽雅致、灵气盎然的殿阁——此处非议政正殿,更像是女帝处理私人事务或静修之所。殿内陈设大气而不失雅致,几缕清雅的兰香弥漫。
玄宸踏入殿门,目光瞬间便被那端坐于紫檀木雕花书案后的身影攫住。
凤倾歌。
百年时光,似乎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依旧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帝王常服,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尊贵逼人。长发高挽,以一支造型古朴的凤形玉簪固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修长的颈项。容颜依旧明艳绝伦,甚至因修为精深、久居上位,更添了一种沉淀下来的、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与雍容。那双凤眸,锐利如昔,仿佛能洞穿人心,只是此刻,在看向他时,深处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探究?
玄宸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将自身化作一块真正的寒铁。他微微垂首,依礼躬身,声音透过面具,刻意压得低沉沙哑,毫无波澜:“草民无名,参见陛下。”
“平身。”凤倾歌的声音响起,清越中带着久居帝位的沉稳,如同玉磬敲击,“无名先生修为精深,手段非凡,一路考核,令朕的供奉们都叹为观止。”
“陛下谬赞。”玄宸站直身体,目光落在书案上堆积的奏折和几枚散发着浓郁灵气的玉瓶上,刻意避开与她视线直接接触。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身上,尤其是在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上,来回逡巡。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的细微声响。
凤倾歌端起手边的玉盏,轻轻啜了一口灵茶。放下茶盏时,她的指尖似是无意地划过光滑的盏壁,目光却再次锁定了玄宸的面具。
“先生这面具……”她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好奇,“倒是别致。不知先生可否取下,让朕一睹真容?也好让朕知晓,是何种风姿的大能,愿助朕一臂之力。”
她来了!
玄宸面具下的唇线瞬间绷紧!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刺痛感从心底窜起!她果然在试探!
她是认出什么了?气息?身形?
不!不能让她看到!
他此刻的面容或许未变,但那双眼眸,早已不是当年的温润,而是淬满了无情道的冰冷与死寂!这只会让她更加确定!只会将他拖入更深的、无法掌控的漩涡!
就在凤倾歌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微微前倾,伸出了那只白皙如玉、执掌乾坤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急切,径直朝着玄宸脸上的面具探去!
那指尖带着细微的灵力波动,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锁定空间的威势,仿佛要揭开的不仅是一张面具,更是横亘在百年时光与重重迷雾后的真相!
玄宸瞳孔骤缩!
她竟然……要亲手来摘?!
电光火石之间,积压了百年的怨气、听闻“男妃”后的屈辱、被她这“轻浮”举动点燃的怒火、以及内心深处对她“寿元将尽”的恐慌和无力感……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在无情道心强行构筑的冰壳下找到了唯一的裂缝,轰然爆发!
就在凤倾歌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面具的刹那!
玄宸猛地后退一步!动作快如鬼魅,带起一道细微的冷风,巧妙地避开了她的手指。
同时,一声冰冷刺骨、饱含着浓烈讥诮与毫不掩饰厌恶的嘲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砸向凤倾歌:
“呵!”
一声短促的冷笑,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沉寂。
紧接着,是那刻意压低却字字诛心的冰冷话语:
“陛下广招天下奇士,所求者,乃助陛下勘破瓶颈,延绵寿元,以保大炎万世基业。”
“然则——”
玄宸微微扬起戴着面具的脸,那双被掩盖成墨黑、此刻却仿佛能穿透面具射出实质寒光的眼眸,直刺凤倾歌,语气陡然变得尖锐如刀:
“草民一入殿,陛下不思询问道法瓶颈之症结,不探究灵元疏导之疑难,反将这宝贵光阴,尽数耗在探究一个‘无名之辈’的容貌之上?”
“难道陛下百年励精图治,开创此煌煌盛世,最终所求,竟与凡俗帝王无异?坐拥江山,享尽尊荣还不够,还要广纳美色,充盈后宫,连一个来献策的‘丑陋’修士,也要先验明‘姿容’,看看是否……有资格入您那‘英才阁’的眼?!”
最后一句“英才阁”,他咬得极重,充满了赤裸裸的、源自市井传闻的讽刺!
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侍立在角落的内侍官吓得浑身一抖,差点瘫软在地!这……这狂徒!竟敢如此对陛下说话?!还……还提及后宫?!找死吗?!
凤倾歌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雍容和探究瞬间凝固!那双锐利如刀的凤眸,难以置信地瞪大!一股被冒犯的怒火被点燃,如同岩浆般在她眼底轰然炸开!帝王威压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整个揽星殿的空气都仿佛变得沉重粘稠!
她广纳男妃是事实,但是并未宠幸。但这百年间,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直白、如此恶毒地以此讽刺于她!更遑论还将其与“不顾修为”、“只贪男色”挂钩!
无名?
好一个无名!
这冰冷刺骨的声音,这毫不留情的讥讽,这……这种让她熟悉的刻毒感……只有在当初处理瘟疫事件的玄宸身上有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混合着滔天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几乎可以肯定……是他!只有那个该死的、把她当成情爱试炼的那个人,消失了百年的“负心人”才敢如此!才会如此直接戳痛她的痛点!
“你——!”凤倾歌猛地站起身,宽大的帝王袍袖带倒了案上的玉盏,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殿内格外刺耳。她指着玄宸,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凤眸中燃烧着熊熊烈焰,几乎要将他连同那张可恶的面具一起焚毁!
然而,就在这帝怒即将喷发的临界点,玄宸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更加冰冷的雪水,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和决绝,狠狠泼下:
他迎着凤倾歌几乎要杀人的目光,面具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声音却依旧平静得可怕:
“陛下不必动怒,也无需好奇。”
“草民这张脸……”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
“早年遭逢意外,左脸已毁,皮肉翻卷,白骨森然,形如恶鬼。莫说入陛下的眼,便是寻常人见了,亦要惊骇作呕,噩梦连连。”
“这副尊容,实在……污秽不堪,恐惊圣驾。故而以面具遮之,非是故作神秘,实乃……不欲污了陛下这揽星殿的清雅之地。”
“陛下若执意要看……”他微微侧身,动作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缓慢和恶意,“草民……遵旨便是。”
他的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无声的挑衅。
凤倾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他的面具只有寸许,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凤眸中的滔天怒火,如同被瞬间冻结,凝固成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震惊、刺痛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的东西。
他……毁容了?
左脸……皮肉翻卷,白骨森然,形如恶鬼?
所以云舒尘不要他了吗?
这个认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
那即将爆发的帝怒,竟硬生生地被这残酷的“自白”和那只抬起的手……逼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