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冰密室的寒意仿佛比往日更甚。玄宸盘坐于玉台之上,周身笼罩在冰蓝色符文的光芒中,闭目调息。本源的空虚感依旧如影随形,肩头的疤痕也隐隐作痛,但这些都比不上心头的沉重。自上次吐血冲突后,他与云舒尘之间维持着一种冰冷而疏离的平静,各自修炼,鲜少交流。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凤倾歌,但那个名字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神魂。
密室的禁制无声开启,一股熟悉的、清冽如初雪的气息伴随着更深的寒意弥漫进来。玄宸没有睁眼,但他知道,是云舒尘回来了。他收敛心神,将最后一丝杂念压下,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云舒尘的脚步无声,停在玉台前。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检查他的恢复情况,也没有讲解法则玄奥。一种异样的沉默笼罩下来,比这玄冰更冷。
玄宸终于无法忽视这不同寻常的氛围,缓缓睁开了眼睛。
云舒尘就站在他面前,素白的身影在冰室幽光下显得更加孤高清冷。她的面容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冰封,但那双寒潭般的眼眸深处,却似乎沉淀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像是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却并不轻松的事情后的疲惫,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决心?
“师叔。”玄宸垂下眼帘,恭敬地唤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云舒尘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审视的专注,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每一分细微反应都刻入眼底。沉默持续了几息,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比这玄冰密室还要清冷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宣告事实般的平静:
“本尊方才,去了一趟人间界。”
玄宸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人间界!凤倾歌!她去找她做什么?!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但他强行控制住表情,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接话,等待着下文。
云舒尘将他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冰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她继续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
“本尊见了大炎女帝,凤倾歌。”
玄宸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抬起头,淡紫色的眼眸终于无法掩饰地看向云舒尘,里面是压抑的惊疑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师叔去找倾歌?为什么?
云舒尘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怜悯。她的声音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
“本尊与她,做了一笔交易。”
交易?!玄宸的心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本尊许诺她,”云舒尘的语调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宣告终局的残酷,“助她彻底扫平人间界所有障碍——国师天衍的残余势力,北狄的威胁,以及任何可能动摇她帝位的隐患。确保她成为人间界唯一的、无可撼动的至尊帝王。”
玄宸的瞳孔骤然收缩!师叔……要帮倾歌稳固帝位?为什么?这不像师叔的作风!他张了张嘴,想问,喉咙却像被寒冰堵住。
云舒尘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紧接着抛出了那枚淬毒的冰刃:
“作为交换的条件……”她微微停顿,目光紧紧锁住玄宸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冰冷的判决:
“她,凤倾歌,自愿放弃你,玄宸。”
轰——!
仿佛一道九天劫雷在玄宸脑海中炸开!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身下的寒玉髓台还要惨白!
“她……说什么?”玄宸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死死盯着云舒尘,淡紫色的眼眸中,那压抑了许久的痛苦、思念、挣扎,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撕裂般的震惊和茫然所取代。
“她说,”云舒尘的声音冰冷无情,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送入玄宸耳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凿进他的心脏,“她对你,并无你想象中那般刻骨深情。”
“她说,在人间你确实是她手中最锋利、最趁手的一柄剑。她认为你的智谋能为她扫平诸侯,你的武力能为她荡平敌寇,你的‘深情’让她在朝堂之上、万民心中,更具传奇色彩,更添帝王威望。”
“她说,你的价值,在于你能为她带来的权势和利益。如今,你身陷九天,本源受损,于她大炎王朝而言,已无甚大用,反成累赘。”
“她说,她是一统人间的帝王,她的心,装的是万里江山,是千秋霸业!而非一个……来历不明、麻烦缠身、前途未卜的修士。” 云舒尘刻意模仿着一种冷漠而功利的口吻,将凤倾歌塑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权谋家。
“所以,当本尊许诺助她稳固帝位,扫清所有障碍,确保她人间至尊的地位时……”云舒尘看着玄宸眼中那最后一丝光亮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熄灭,看着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看着他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滞涩,但很快被更冷的语调覆盖: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你。”
“她说,让你安心留在九天,留在云渺宫,再也不要……去打扰她的人间霸业。”
谎言如同最精密的毒药,在云舒尘冰冷平静的叙述下,显得无比真实。每一个细节都仿佛经过精心设计,直指玄宸内心最深的不安和恐惧——他是否真的只是她手中的工具?他的付出和感情,是否真的只是她帝王路上的一枚棋子?
玄宸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挣扎……都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想起瘟疫中她担忧的眼神,想起她交付后背的信任,想起篝火旁她微红的脸颊,想起她挡在他身前那决绝的背影,想起她最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原来……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利用他?!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形容的绞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比任何本源之伤、剑伤都要痛上千百倍!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但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他不能在她面前……再显露一丝脆弱!
他缓缓低下头,银色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惨白如纸的脸,也遮住了那双淡紫色眼眸中瞬间破碎成无数片、再不见一丝光彩的绝望。他肩膀的伤疤在冰冷中灼痛,仿佛在嘲笑着他曾经的愚蠢。
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玄宸压抑到极致的、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凝固了。玄宸才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极其嘶哑、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所有生气的死寂:
“……原来……如此……”
“……弟子……明白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潭死水,再无波澜。他看着云舒尘,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更让人心碎:
“多谢师叔……告知真相。”
“弟子……以后……不会再痴心妄想了。”
“我……果然……只是她手中的一件……趁手的工具罢了。”
那“工具”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麻木和自我厌弃。
云舒尘看着这样的玄宸,看着他那双彻底失去光芒、只剩下无边死寂的眼眸,看着他那强扯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冰封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玄冰,激起了滔天巨浪,撞击得她道心剧震!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窒息感和痛楚瞬间攫住了她!
她成功了。她斩断了他对凤倾歌的念想,甚至让他对那份感情产生了彻底的憎恶和自我否定。
但为什么……看着他这副心死如灰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她感觉不到丝毫的轻松和解脱?反而像是亲手扼杀了一件……极其珍贵、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
那股窒息感和痛楚是如此陌生,如此强烈,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冰冷。她甚至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触碰他那毫无血色的脸,想拂去那令人窒息的绝望……
但她最终只是猛地转过身,宽大的衣袖带起一阵冰冷的寒风。
“你……明白就好。”云舒尘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极其细微的颤抖,背影僵硬得如同冰雕,“安心养伤。过去种种,皆是虚妄,不必再念。”
说完,她几乎是仓促地化作一道冰蓝流光,瞬间消失在密室门口。她需要离开,立刻!这密室里弥漫的死寂和绝望,还有玄宸那破碎的眼神,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窒息般的痛苦。她怕再停留一瞬,自己那万年冰封的面具,就会彻底碎裂!
密室内,只剩下玄宸一人。
他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许久,许久。然后,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缓缓地、无声地倒在了冰冷的寒玉髓台上。
他蜷缩起来,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将脸深深埋入双臂之间。他喜欢师叔,而师叔给了他期待又让他落空,凤倾歌对她展露信赖与温柔,却是把他当成“工具”。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喉间滚动,最终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还是挣脱了束缚,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玉台上,瞬间凝结成一颗晶莹的、如同他破碎的心一般的……冰珠。
他以为的刻骨深情,他为之付出一切甚至愿意以命相护的感情……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利用。
云舒尘的谎言,如同一场精准的冰风暴,彻底摧毁了玄宸心中对人间情爱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幻想。他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了,也彻底……冷了。为日后他主动拥抱那断绝七情六欲的无情大道,铺就了一条染血的冰封之路。
而仓惶逃离的云舒尘,靠在冰冷的宫墙之外,感受着指尖残留的、因强压情绪而带来的冰冷刺痛,第一次对自己那“保护”的方式,产生了深切的怀疑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后悔”的寒意。她亲手将玄宸推入了比陨星海更黑暗的深渊,而她自己,也被那深渊边缘的寒意,冻伤了灵魂。